第35章

  第35章

    這禪房是特意收拾過的,擺設雖然簡單,卻處處細致,窗邊還懸著一串竹風鈴,夜風自門外吹進來,那風鈴便輕輕晃動,聲音不清脆,卻自有一種閑適意味。


    室內空氣靜謐,周璟端坐在書案後,手裏拿著奏章翻看,花嫵倚在他身邊,一隻手輕捏著幽黑的墨錠,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著墨,墨色漆黑,襯得那指尖愈發潔白,在暖黃的燭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宛如工匠細細雕琢過的工藝品,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花嫵端詳著周璟俊美的側臉,劍眉斜飛入鬢,他微垂著眼,正在看折子,他的睫毛很直,在燭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去了眼中的情緒,顯得格外幽深,很安靜。


    花嫵忽然湊近些,對著那睫毛輕輕吹了一口氣,周璟驟然受驚,轉頭看過來,眼神疑惑地望著她,道:“怎麽了?”


    花嫵惡作劇成功,露出得逞的笑意,道:“皇上覺得呢?”


    她伸手按在折子上,一手托著粉腮,幽幽歎了一口氣,道:“臣妾不顧天黑,趁夜前來相見,皇上卻隻會看折子,真叫臣妾難過啊。”


    話雖如此,她眼中盛滿了笑意,沒有半點難過的意思,周璟哪裏不知道她?就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心裏指不定在打什麽主意。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是放下折子,陪著她演戲,道:“你要如何?”


    花嫵眼波一轉,盈盈笑起來,道:“這麽好的夜晚,不小酌一杯,豈不是辜負了月色?”


    周璟劍眉輕挑:“你要喝酒?”


    花嫵點頭,湊得更近些,兩人呼吸相聞,聲音輕而曖昧:“知臣妾者,莫過於皇上也。”


    周璟伸出手指,輕扣住她精巧的下頷,道:“你還真敢提要求,這裏是佛寺,縱然你不信佛,也該心懷幾分敬意。”


    “敬意?”花嫵笑容愈盛,暖黃的燭光落入她的眼睛裏,像是點亮了星子一般,奪目粲然,她道:“佛祖心懷蒼生,怎會因為這種小事就責備我呢?倘若他因此怪罪,便證明他心胸狹隘,那就更不值得我敬他了,我非他的信徒,又何必尊他的教律呢?”


    周璟聽罷,淡淡評價道:“詭辯。”


    “那就算詭辯嘛,”花嫵笑眯眯道:“皇上願意滿足臣妾這個小小的要求嗎?”


    周璟盯著她看了幾息,也不知是在想什麽,忽然道:“倘若你能答上來朕的兩個問題,朕便滿足你的要求。”


    這卻有些意思了,花嫵略略提起幾分興趣,道:“皇上請說。”


    周璟道:“第一,朕最討厭什麽?第二,朕最喜歡什麽?”


    聞言,花嫵黛眉微挑,輕輕啊了一聲,道:“這可不公平,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由皇上自己決定的,沒個定數,倘若皇上這一刻喜歡,下一刻又討厭,臣妾豈不是永遠答不對?”


    周璟拿起下一本折子,口中道:“朕非是朝三暮四之人,不會隨意更改答案。”


    本以為這兩個問題足以應付花嫵一段時間了,誰知他才翻開奏折,一隻手素白的纖手按在其上,花嫵笑得狡黠,道:“臣妾還真的知道答案。”


    周璟聽了,麵上閃過幾分驚異,爾後饒有興致道:“你說來聽聽。”


    花嫵斜斜倚在圈椅的扶手處,輕靠著他,渾身像軟沒了骨頭,透著一股子閑適慵懶,一手支著頭,輕聲細語道:“皇上最討厭和最喜歡的東西,難道不是同一種嗎?”


    周璟望著她,桃花目中浮現不解之意,花嫵微微傾身,靠過來,呼吸淺淺地擦過他的耳廓,帶來一陣輕微的戰栗,她輕聲道:“充滿欲望的失控,以及近乎失控的欲望。”


    “皇上討厭失控的感覺,卻又享受欲望帶來的歡愉,人的劣根性也大抵在於此,喜歡尋求刺激,但是在過後又會忍不住後悔,皇上雖說是九五至尊,卻依然是肉骨凡胎,想來也不能免俗吧?”


    說到這裏,花嫵輕輕啊了一聲,像是才反應過來什麽一般,眼底卻藏著笑意,道:“臣妾妄言了,皇上勿要怪罪。”


    周璟沉默許久,一時間沒有說話,爾後揚聲喚來侍衛,吩咐道:“去弄一壇酒來。”


    侍衛無言:……


    他開始後悔今天晚上沒跟人換班,這大晚上,在佛寺裏,弄一壇酒?他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好,讓皇上不滿意了?

    ……


    到底是禦前侍衛,也不知他們是想了什麽辦法,最後真的弄來了一壇酒,竟然還是上好的關山曲,酒液色澤清亮,香氣馥鬱,方一打開封泥,霎時間滿屋飄香,倘若佛家弟子聞到了,說不定會大呼罪過。


    比起花嫵,周璟到底還有幾分收斂,把門窗都打開了,清冷的夜風穿堂而過,帶來遠處不知名的植物香氣,將酒氣都驅散了開去。


    禪房裏自然沒有酒杯可用,隻有喝香茶的紫砂小杯,花嫵倒了一杯酒,淺酌一口,微微眯起眼,滿足地像一隻慵懶的貓兒。


    她道了一聲好酒,然後把小杯湊到周璟唇邊,笑道:“皇上也嚐嚐?”


    周璟原本不想喝的,畢竟他是陪太後來聽法會的,不可能跟著花嫵一起胡鬧,可見她眼裏的盈盈笑意,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期盼,一時間竟有些猶豫。


    花嫵故意激他:“皇上又不是佛家弟子,難道還怕犯戒麽?”


    周璟垂眼,望見一隻素手拈著酒杯,杯中酒液澄澈,倒映出一雙幽深的眼睛,他微微低頭,將那杯酒喝盡了。


    關山曲是取了小雪那一日盛開的梅花,大雪那一日落下的新雪,香氣清冽,帶著幾分幽幽的寒涼,沁人肺腑,酒明明是冷的,入了喉頭,卻又燒起一片如火的滾燙,迅速蔓延至心底。


    周璟雖然飲了酒,眼神看起來依然是冷靜的,他的目光落在花嫵斟酒的手上,素手纖纖,在銀亮如水的月光下,瑩潤漂亮,動作不疾不徐,恰到好處的優雅,輕易就能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近乎失控的欲望。


    花嫵過於通透了,她似乎有一種輕易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她知道他在想什麽,要什麽,她有時候會給他,有時候不會給,就像是在釣魚,倘若周璟不為所動,她便會使出各種手段,誘他張口,明知道那餌中有鉤子,他卻仍舊想要靠近。


    周璟一邊喝著酒,在心裏冷靜地分析,倘若他吃了這誘餌,會如何?

    這一壇酒其實沒喝多少,花嫵便聽見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隱約的人聲交談,她反應極快,二話不說,抱起那一壇子酒就往書案下麵鑽,從周璟的腿邊擠過去,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璟微皺著眉,低頭看她,花嫵無聲地張口:太後來了。


    正在這時,門口便傳來侍衛行禮的聲音,太後道:“皇上還在看折子?”


    侍衛恭敬答道:“貴——”


    花嫵急了,用力在周璟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沒留手,周璟痛得輕嘶出聲,一把按住她的手,提起聲音道:“是誰?”


    那侍衛連忙道:“啟稟皇上,是太後娘娘來了。”


    周璟道:“請母後進來。”


    侍衛引著太後入了屋子,目光隨意一掃,卻見天子坐在書案之後,除他之外,再無其他人,奇怪,貴妃娘娘呢?

    周璟對他使了一個眼色,道:“退下吧。”


    侍衛不敢多看,立即躬身告退。


    太後走近些,見書案上擺滿了奏折,不由關切道:“這麽晚了,皇上怎麽還在批折子?若是看不完,等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保重身體要緊。”


    周璟將奏折都合上,若無其事道:“左右無事,隨便看看罷了,這麽晚了,母後怎麽來了?”


    太後也幫著他收拾奏折,一邊道:“你是頭一回來佛寺,這裏畢竟簡陋,不比皇宮舒適,我擔心你睡得不好,故而過來看看。”


    她見桌上放著一個紫砂小杯,訝道:“怎麽這時候還喝茶?當心夜裏睡不著。”


    她說著,伸手去拿那個杯子,周璟眉心微跳,先一步拿起來,解釋道:“母後誤會了,這不是茶,隻是清水罷了。”


    太後將信將疑,輕嗅了嗅,道:“我聞著,怎麽……有一股酒味呢?”


    門窗雖然開著,但是之前的酒香過於濃鬱了,這會兒依然沒有盡數散去,周璟裝作不經意地往桌下看了一眼,花嫵正蹲在那裏,懷中抱著個酒壇子,壇子口大敞,她雖然拿廣袖遮了遮,但是那酒香依然揮之不去。


    周璟十分冷靜地道:“兒臣今日覺得腰酸,故而擦了些藥酒,許是氣味沒有散盡的緣故。”


    聞言,太後果然擔憂道:“是不是下午聽法會累著了?明日還是早早回宮,讓太醫給你看一看為好。”


    周璟應下了,太後將奏折一一整理好,輕輕歎了一口氣,周璟隻好問道:“母後有煩心事?”


    太後歎道:“是貴妃的事情。”


    周璟微怔,桌子底下的花嫵頓時打起了精神,她抱著酒壇子,豎起耳朵,光明正大地偷聽,這位一向看她不順眼的太後娘娘,要在天子麵前說她什麽壞話。


    周璟用眼風瞟了她一眼,卻見她的神色欣悅,眉眼生動,透著幾分看熱鬧的意味,大概是為了聽得更仔細一些,她竟然還大著膽子往外探了探身子,整個人都快要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了,隻要太後稍微走近一步,就能發現貓膩。


    這要是真被發現了,太後少不得要為此發怒,到時候就麻煩了。


    周璟實在擔心,伸手按住花嫵的頭,試圖阻止,花嫵一下沒防備,頭一歪撞到了桌子頂部,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清晰。


    太後吃了一驚,道:“什麽聲音?”


    周璟立即道:“應當是野貓一類的野物吧?兒臣今日見這禪院附近有一隻貓。”


    說著,便揚聲叫侍衛進來,讓他去查看一下,侍衛一頭霧水地領命去了,心道,這附近哪裏有野貓?他在這裏守了一天,連隻耗子都沒瞧見啊。


    太後果然信了,沒再追問,話頭也止住了,花嫵聽了半天,也沒聽見後文,有些按捺不住地用手捏了捏周璟的大腿,示意他問。


    周璟:……


    花嫵現在整個人都趴在他腿上,夏日的穿著本就略單薄,她呼出的淺淺熱氣,透布料傳來,周璟忍不住往後收了收腿,試圖避開她。


    誰知他一動,花嫵也跟著動,周璟擔心太後發現端倪,隻好停下來,整個人僵坐在那裏,修長的手握住圈椅的扶手,指骨都微微泛了白。


    偏偏始作俑者絲毫不覺,又捏了他一把,無聲催促,周璟輕輕吐出一口氣,認命地問太後:“母後方才說,貴妃她怎麽了?”


    聽他問起,太後才繼續道:“貴妃她,唉……她也是個可憐人。”


    花嫵一怔,太後幽幽歎氣,道:“她身為後妃,以後沒個孩子在身邊,到底孤單了些,後宮的女人,除了帝王,孩子就是最大的依仗,我曾經也如她一般,惶惶不安,隻是我運氣比她好,先帝陛下立了我為後,又將你放在我膝下撫養,可是貴妃呢?聽她今日說,她去了大覺殿求送子菩薩,我就想起了我自己。”


    周璟微微抿唇,道:“母後放心,兒臣不會虧待她的。”


    太後卻道:“雖說如此,但是來日你立了皇後呢?”


    周璟愣住,太後繼續諄諄道:“所以哀家的意思,你立皇後的時候,給貴妃再提一提位份,封她做個皇貴妃,如此也算是一份恩寵了。”


    周璟還沒說話,便覺得大腿內側驟然傳來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卻是花嫵伸手擰住了他的大腿,揚起臉,對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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