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窗外,細雨敲打簷角。


    太後安靜坐著,並未說話。檀雲秋在屋內,她也沒什麽好說的,她閉著眼睛,手舉著佛珠慢慢撚動,聽到雨聲,才睜開眼。


    周湘道:“如今夜也深了,太後倦了。”


    檀雲秋早已離開。


    華玉垂下視線,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著他的背影。他出屋子時,攏緊了大氅,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就落在敲打著他外氅的雨點,他的身影幾乎是立時就淹沒在越發瓢潑的雨中。


    她方要提步告退。


    卻聽太後含怒的聲音響起:“你們聽聽他來這裏說得是什麽話?他分明是不安好心,想要氣死我!這滿朝上下,還有誰不在他的掌控中,就連我,他也想派人監視!豈有此理!”


    太後憤憤喘幾口氣:“廣平王一家蠢人!竟連他也殺不了,”


    周湘忙上前安慰:“太後息怒。攝政王再猖狂,可他終究是個瘸子,這皇位他還沒資格呢!”


    太後麵色轉好。


    “是了,別說我不允,便是前朝那些人,也絕不同意將大周交給一個腿腳都不利索的人。隻是我擔心啊,皇上的身子越來越差,可後宮卻沒有半個子嗣,”


    太後說著,將目光放在華玉身上。


    華玉一個激靈。


    太後道:“你是個好孩子,我的心事也隻有你能解了。”


    華玉忙開口推辭。


    太後招手讓她上前,溫聲笑道:“皇上心裏有你,我明眼裏早看出來了,皇上性子靦腆待人溫柔,當時是我的錯,可我也沒辦法,隻能貶你為奴婢,否則若當時傳出去,豈不有礙皇室名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這些我不說你也明白。皇上當時還來求我呢,可你瞧瞧,如今在皇上身邊服侍,豈不比從前更方便?”


    華玉故作羞澀地笑笑。


    太後見她如此,麵上也笑了幾分:“隻是你方才也看見了,攝政王咄咄逼人,若是皇上無嗣,恐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他害死,如今皇上的藥都經過他的手,也難怪皇上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她話頭一轉:“你在皇上身邊也待了許多日,我怎麽聽著從未留過宿呢?”


    華玉自然不可能告訴太後,她跟皇上實際什麽都沒發生,這不成自尋死路了嗎?她低眉,犯愁道:“太後方才也說了,皇上的身子這些日越發嚴重,就算是留宿,也,也做不了其他。”


    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周湘這時道:“興國寺是大周國寺,得上天庇佑。寺內的如願池很是靈驗,奴婢聽聞有許多夫人來求子嗣,幾乎回去就能如願,一舉得男!”


    太後不動聲色地看了花容一眼,旋即道:“恰這幾日有雨,空明大師要二十才能回寺,暫且把祈福之事推一推,華玉你陪著花容住在一院,每日去如願池,記得要心誠。”


    夜已深,華玉二人告退。


    出了太後院子,花容的腳步急促起來。


    華玉順著長廊小跑上前,問道:“公主要去哪裏?”


    花容麵帶憂色:“我方才問了母親身邊的宮女,今日隨駕的護衛皆因護駕不力被下令杖殺!如今正在行刑,我得快些去,”


    她連柏年的麵都沒看見呢!


    她說著,步伐匆匆離開。


    華玉停在原處,她腳步一轉,朝著旁邊的院房走去。


    茂竹果然在等著她:“姑娘可算出來了,您去瞧瞧王爺吧!”


    華玉不解問道:“王爺怎麽了?”


    茂竹一臉擔憂:“本來是沒什麽的,可誰知道下起雨來,王爺的腿是舊年落下的毛病,天色好也就跟著好,可要是陰雨天氣,小人在旁眼瞅著,可真是能要人的命!可偏這雨下得突然,王爺淋了一場雨,勉強衝了身,可,可關著門不讓小人進去,可見是疼著呢!”


    華玉的步伐放慢。


    她悄悄打量茂竹的神色,他麵上雖有擔憂之色,可仍餘懼怕,想來此時的檀雲秋並不是好相處的。


    她去並不比茂竹要好吧?連他身邊從小伺候的書童都沒有膽子,她怎麽敢呢!


    可這些話她隻敢偷偷想,並不說出口。


    許是察覺到華玉有些哀怨的麵容,茂竹開口解釋道:“王爺本是想連夜回府,可雨嚇得大,隻能留在寺中。方才王爺勉強衝了身,如今正在屋中,連晚飯也不吃,小人湊近去聽,分明聽見王爺忍痛的聲響,王爺身邊都是像小人這般笨手笨腳的人,哪有姑娘心細,請姑娘來是小人自作主張!姑娘也累了一天,若是怕,現在就回去吧!”


    茂竹從小跟在檀雲秋身邊,他不比青鬆穩重,可他自認懂王爺的心思。王爺此前,步步坎坷,雖到了如今的地位,可越高處越寒涼,諂媚者、懼怕者絡繹不絕,卻從未有人像孟姑娘這般,安安靜靜待在王爺身邊,無欲無求的。


    若王爺不喜,怎會巴巴地坐馬車也要出城?


    華玉聽了這些話,就算心裏害怕又能怎麽樣呢,她兩隻小手攥在一處,給自己鼓鼓勁,隨著茂竹的腳步站在緊閉的房門前。


    “茂竹大人。”


    茂竹忙道:“小人哪稱的上姑娘一聲大人。”


    華玉笑笑,問道:“王爺他的腿疼,是什麽原因?舊傷未愈還是怎樣呢?”


    她這樣冒然進去,像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不僅不能幫上他什麽忙,惹怒他反倒不好了,總要問清楚他現在的狀況,這樣進去了,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她心裏有底。


    茂竹的臉瞬間就白了。


    當年王爺去獵場,他沒跟在身邊,等到王爺再回來,血肉模糊,如同死人一般,不,比死人還要慘呐!王爺少年隨軍出征,策馬飛揚、神采奕奕,卻被人砍傷雙腿,終日隻得倚靠輪椅,任誰受得了呢?可偏王爺忍著,壓著,那些痛苦不甘悉數化為仇恨,這些年,茂竹眼見著王爺將曾害他之人一個一個揪出來,剝皮抽骨報仇雪恨,可他並未開心起來,反倒時常受殘腿折磨。


    這些話,他卻不能對旁人說。


    “雨天潮濕,腿就疼得厲害。太醫曾建議過,若能每日用熱油按揉傷處就會好很多,可是,”


    茂竹後半截話收住,露了個無奈的表情。


    華玉稍微了解了,她屈起手指,落在門上重敲幾聲。屋內並沒有回聲,反倒雨下得越來越大,本就夜深,烏雲壓著天際,黑壓壓得讓人心慌。


    華玉小聲喚道:“王爺我能進去嗎?”


    屋內久久沒有回聲。


    簷角的雨滴匯成一條長長的水流砸下。


    廊下連接石子小路,兩邊是碎泥雜草。水流砸落的速度越來越激烈,伴著一聲響徹天際的驚雷,泥點子瞬間落在華玉的裙角。


    她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下,胳膊撞上門檻,“咚”一聲脆響。


    “進來吧。”


    華玉顧不得可惜裙子,推開門。


    這一片院房是為貴人們準備的,正對房門是一張木桌,旁邊設著香幾,爐內燃著淺香,再往裏走則是睡房。


    屋內並未點燭,華玉眼前一片昏暗,她摸黑走到案後,果然看見坐著一個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安安靜靜的,像是垂著頭,也沒出聲。


    華玉問他:“我點一盞燈行嗎?屋裏太黑了,什麽也看不清。”


    他雖然沒出聲,但是也沒拒絕。


    華玉將燭點燃,放在桌上。


    微弱的燭焰給屋內鍍了層柔軟的光線。


    華玉這才看清坐在案後的男人。


    檀雲秋閉著眼坐在輪椅上,他明顯換了件衣裳。鮮少見他穿淺色的,玉色圓領袍罩著他,他向來挺直的脊背微微彎曲,皺著的眉頭夾著幾滴從額上流下的細汗,他聽見華玉的動靜,微微抬起眼睫,通紅的眸子定定望著她。


    他像是要開口說什麽,可話還沒說出來,就被外麵的雷聲給逼回去。


    華玉眼見著他抖得更厲害了。


    他這是,怕打雷嗎?


    華玉不太相信,可眼前的男人隨著一聲大似一聲的驚雷,身子越發弓起來,他雙手壓著發顫的腿,耳後隱隱鼓起青筋,他咬著牙抬眸。


    他的眼眸遍布血絲,在昏暗的光線下尤其可怖,可他臉色發白,就連唇也沒有半點血色。


    華玉也顧不上害怕了,她急步去到他身邊,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王爺快喝口水吧。”


    碰到他的手,這才發覺,他身上涼涼的,不僅如此,她看著男人穿在身上的衣裳,分明浸著大片的水漬,不論是雨淋的還是洗身時弄濕的,以他現在這樣一直穿著,非得染了風寒!


    華玉握住檀雲秋的大手,那雙向來溫熱的手此時微微發著抖,她抿抿同樣幹澀的唇,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麽,她抬起眼,就望進檀雲秋強忍著痛意掙紮的眼中,她咽下懼意,小聲道:“王爺先將衣服換了行嗎?都濕了,穿在身上不舒服的。”


    檀雲秋扯了扯嘴角,笑得古怪又淒涼。


    “我怎麽換?”


    他的腿明明沒有知覺,他也習慣了站不起來的自己,可偏偏老天作弄他,雨夜時如同萬千蟲蟻噬咬,殘腿的痛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是個殘廢。


    他的眼底漸漸溢出濃重的戾氣。


    華玉放輕呼吸,柔軟的小手去搓掌中冰涼的大手,纖長的睫毛下是她充滿畏怯的眸色,她喃聲道:“我可以給王爺換。”


    她說著,又含羞帶怯地笑了聲。


    “雖然不知道王爺今日為什麽會來,那我就姑且認為您是為了我才來的,我心裏感激王爺,就讓我給你換身新衣行嗎?換了衣裳,王爺身上也舒服,不會這樣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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