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車駕行至中途,停下休頓片刻。
周湘來至公主車廂。
華玉雖在車外,卻囫圇聽了幾句。
綠珠瞥一眼廂內又收回目光,她用手肘碰下翠禾,翻了個白眼,輕聲道:“又來了。在公主府被婆母訓斥,出了府又被周姑姑教育,咱們公主可還有公主威嚴?”
翠禾蹙眉:“少說些!”
綠珠怏怏閉嘴。
華玉離馬車遠一些,城外的涼風吹得人臉頰發紅,她抬手輕拍下臉頰,暖了幾下。又等了幾息,周湘從車廂內走出,她對著華玉行禮:“煩孟姑娘在外站了許久,是奴婢的過錯。”
華玉展顏一笑:“無事。”
周湘走後,華玉掀開車簾,進去。
花容公主麵色如常,她彎唇笑笑:“華玉快來。”
華玉坐在她對麵。
花容公主拿起碟中的糕點,放進嘴中細嚼,濃鬱甜香蔓延。大袖沿著她的手腕滑下,露了白皙腕部,赤紫手印印在上麵,赫赫顯目。
華玉大驚,一時之間不知要說些什麽,然後就見兩行清淚沿著花容公主的腮頰流落。
“公主怎麽了?若有傷心事,不妨與我說說。”
花容以袖掩麵,將臉上淚珠擦幹,露了個勉強又無奈的笑容。她正是碧玉年華,眼中卻沾染風霜,滿身疲倦之態。
“無事,你莫擔心。”
華玉蹙眉,想起在車外聽到的幾句碎語。
“我與公主幾麵之交,公主卻點名要我相陪,雖名為相陪,卻讓我有幸能見宮外風光,我很是感激。況公主還曾出言勸我注意趙家女,公主待我,可謂是真心。那我便鬥膽認為,可做公主的知心人,若公主有煩悶之事,盡可出言,我絕不外傳。”
花容的笑容漸漸僵硬,她麵上仍舊保持著端莊嫻靜的表情,眼眶中似乎有什麽斷裂,頃刻間,便如雨珠般滾滾而下。
她哽咽道:“我、我真想與那個畜牲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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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容嫁給高存之兩年,起初二人也曾琴瑟和鳴,可後來花容一直未孕,漸漸地,婆母高夫人開始不滿,但礙於她公主的身份,始終不好說什麽。在此期間,花容喝了許多藥,求子未果,久而久之,高存之開始納妾,她也悉數認了,好吃好喝地養著他的妾室。
可一味地忍讓,並沒有換來丈夫的理解、婆母的寬容。
高存之徹夜未歸,頻繁留宿花兒巷,與樓裏一位叫柳媚兒的勾成鴛鴦,甚至想將她納入府中。高夫人將這一切怪到花容身上,言她無能留不住丈夫,更無法生育子女使高家無後,日日冷言冷語待她。
花容性情本就溫和,不善與人爭論。她將苦楚咽下,誰家的日子不是如此?她能忍的。可與妓子同侍一夫,她卻實在做不到,她去宮中本是向太後訴苦,卻得了一頓訓斥。
她不能生育,一切的罪過便在她身上。
哪怕她有公主之尊。嫁為人婦,也隻能順從婆母公爹,體貼丈夫,萬不能有任何詆毀之言。
更何況,高家是太後的母家。
她有冤屈又該何處訴呢?
花容嗚嗚咽咽地說著,淚珠如雨落下。
華玉坐在她的身側,以手扶在她的背上,輕拍幾下,問她:“去興國寺,也是因為公主嗎?”
花容道:“你說的沒錯,駙馬近日與我總是爭吵,前些日子竟還動起手來,無非是因為那妓子的幾句空穴來風的話。這件事情傳進婆母的耳中,她進宮到母親麵前,說我不守婦道,公然頂撞丈夫,”她雙手捂麵輕顫幾下,又道:“母親竟也聽她的,叫我去訓了幾句,便認定是我不能生育這才導致夫妻關係不和,今日去興國寺,即是為皇兄祈福,亦是為我求子,”
華玉聽此,很是氣惱:“豈有此理!”她的聲音有些大,可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情,落在花容背上的手也因憤怒而發抖。
華玉問她:“公主待高家子可還有真心?”
花容一笑:“怎可能還有?就算曾經再深的感情,如今也已消耗殆盡了。”
華玉道:“既然沒有感情,不必再有過多牽扯!不若離他遠些,還能得個清淨!”
“你為我之心,我很是感激。我雖在高家兩年,可處處卻似個外人,不,外人甚至還能得幾分尊重,他們分明拿我不當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什麽公主的身份、榮耀,既嫁為人婦,丈夫便是天,婆母便是尺,我逃不出天,也躲不過訓誡嗬斥,母親本是高家女,高國公是母親親弟,這樣的關係,我怎能與母親訴呢?就算訴,也隻怕是沒法子!唯有忍耐罷了,.”
她曾訴過,可結果不如人意,反倒如烈火亨油,讓高家得知太後的態度,待花容變本加厲,全然不顧忌她皇室身份。
嫁入此家,無異於以身飼虎狼!
華玉眼眶含淚,默默看著身側的花容。
花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人皆言她與駙馬郎才女貌舉案齊眉,可誰知背後卻是這樣一段令人心酸可恨的關係。
若如她所言,便隻可以忍耐嗎?
華玉怔怔想著。
半晌,她道:“公主所言,令人難過。可是依照公主所說,若忍耐可以解決事情的話,從公主為他納妾的那天開始,這件事情似乎就已經結束了。可是並沒有。忍耐帶給公主的,是日複一日的磋磨,是變本加厲的輕視,是永遠也離不開的囚籠,”
華玉的目光落在花容露在外麵的傷痕上,如此烏青的掌痕,可見此人心中的怒與恨。可二人是夫妻,能有多大的仇恨才至於此?
花容笑笑,將眼淚擦幹:“你為我好,我很開心。我貴為公主,從小雖有世家貴女相伴,可無甚真情。如今能與你說一說,得你幾句勸慰,已經很好了。這件婚事,是母親提的,和離隻是妄想,高家我是一輩子都逃不了了。”
華玉垂眸,半晌無言。
她方才所說的話,太過激了些。畢竟涉及太後與高家,應該謹慎些,可她又不忍見到花容公主的眼淚。雖與她僅有幾麵之緣,可公主為人和善,給她很好的印象。見公主麵容憔悴,目染哀淚,想起前世她早早逝世,難保沒有整日悲傷的原因!
正因為身處高家,不得離開,如同囚在牢中,否則一位花般的公主,怎會早早逝世?
想到此,華玉越發不忍心。
可她能有什麽辦法呢?她如今自身都難保,又如何能夠救他人。
她心中歎息不止。
若公主能像她這般寬心就好了!華玉前世身為帝王妃,轉眼間就能投身攝政王的懷抱,私以為可不是一般的臉皮能做到的,可不如此,怎可謀生存?
無非是放下那點臉皮罷了。
華玉雙眸一亮,道:“我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花容自然是道:“你說便是。”
華玉道:“依我所見,囚住公主的並非國公府。”
“那能是什麽?”
“是公主的心。”
花容疑問:“這句話我可就不懂了。”
華玉輕輕轉動腕上玉鐲,有些遲疑。她眼睫半垂,素來溫軟帶笑的麵上染幾分愁緒,然而不過幾息,那愁緒便煙消雲散,化為明媚笑容。
“女誡規訓女子,言男子為天,女子卑弱似瓦磚,若遇丈夫無德無能,隻能忍著,或體貼或奉承或溫柔小意,可她們若不歡喜了怎麽辦?公主既說對高家子已無情誼,那他納妾還是狎妓都是他的事情,或出醜鬧事,都不相幹!公主自有公主府,往來出行亦不受限製,何必久待讓自己不喜之地,久見不喜之人?”
“他若負心,我等何必再抱有希望?不若及時抽身!”
花容公主震驚不已。
她久久睜大雙目,無言片刻。
“這,這,”
華玉見花容公主怔怔,下了一劑猛藥:“以公主之尊,何人見不到?常言不必吊死一棵樹,駙馬既能納妾,公主有何不可!唐朝太平公主,可養了許多麵首。我知公主或許於此無意,但不可拘泥於不快之事,或品茶插花,或外出交際,總不能悶死在‘牢’中。”
花容失神片刻,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可不肖幾息,她卻隱隱有興奮之意。
她抬眸,目光湛亮:“你說的對,你說的對極了!”
華玉朝她笑笑,眉眼溫柔恬靜,再乖巧恭順不過的模樣。
正在此時,車壁傳來邦邦幾聲。
花容掀簾去看。
柏年皺眉:“公主哭過?”
花容朝他一笑,仿佛煌煌日光落在她眼底,晶瑩得溢出璀璨的光芒。
“我無事。”
柏年沉著臉:“那等人,不值得公主為他哭!隻要公主吩咐,屬下立刻將他殺死!絕不連累公主,到時,您就自由了。”
花容忙道:“不是為他哭的。柏年,我以後再不會為他哭了。”她於車內伸出手,迅速地戳一下柏年緊蹙的眉頭,旋即若無其事地收手,笑著道:“他不值得。”
柏年麵頰燒紅,垂頭不語。
花容將簾子放下,靜坐了片刻,忽然道:“華玉。”
“嗯?公主要說什麽。”
花容疑惑道:“你如今為女官,也是願意的,對嗎?”
華玉微微一怔,繼而挺直身子。她願意的嗎?於她而言,哪裏有選擇的權利,無非是求個活命罷了。她垂眸,淡淡委屈縈繞心頭,麵上卻什麽也不顯。
“我並不能做主,但若非要說個高低,是女官。”
花容了然。怪不得初見華玉時,便覺她與旁人有異,提起皇兄麵露疏離,顯然不願親近。這話花容到底沒問出口,誰還沒有點秘密呢?她也沒戳破,隻是道:“女官雖品位低,比起妃子卻多自由。”
華玉附和點頭。
日頭已正中,車駕出了皇城,行了半個時辰。四周人影漸漸稀疏,雜草淩亂紮在路邊。華玉犯了困,以手撐頭睡了過去。
忽然之間,地震山搖,鳥雀驚飛。
“醒醒!”
花容推醒華玉。
華玉困倦地睜開雙眼,繼而聽聞外麵的聲響,瞬間清醒。
“怎麽回事?”
花容搖搖頭:“我也不知。”
車駕之外,幾人高坐馬上,身穿甲胄披風,腰跨長劍。馬蹄聲呼嘯而來,似有撼動天地之勢。刹那間,護衛拔出刀劍,對準突然襲擊的人馬,圍聚在車駕四周。
“大膽!爾等何人?”
馬上之人獰笑道:“得來全不費工夫,竟叫我撞見皇家車輛!我父王之仇,今日得報!你們且拿命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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