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華玉眸如春水,腮頰點朱。唇瓣肉嘟嘟溢出淺淡的花香,紅豔豔如同屋內燃著的紅燭。她眼中含著羞澀,亦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他會怎麽樣呢?


    華玉暗忖,沒有思緒。


    她也怕,也羞。可這怕與羞,在夜色朦朧燭火高照的臥房內,顯然不足一提。二人雙目久久相對,她實在不清楚檀雲秋的想法,隻見他眸光晦暗難測,薄唇微抿,分辨不出是如何。


    男人在女人臥房中還能圖什麽呢?


    華玉咬住下唇。這樣詭異安靜的氛圍令她分外難熬,她索性大著膽子,在心底給自己鼓足了勁,她垂下頭,唇瓣落在他的臉側。又快又急,輕輕一碰,華玉便站直身子往後退幾步。


    視線所及,男人的臉側有抹刺眼的紅痕。


    檀雲秋久久未動。


    華玉垂頭小聲囁喏道:“,夜深了,我伺候王爺寬衣?”


    ,


    華玉的動作又快又急,出乎所料。待檀雲秋反應過來,頰邊隻餘雙唇涼柔的觸感,輕得仿佛羽毛拂過,再然後,連這絲觸感也消失不見。


    檀雲秋眸光深暗,抬頭。華玉腮頰泛紅,雙眸溢珠,乖順安靜站在一側。漸漸地,他的掌心溢出層密麻的汗珠,似乎有股子熱氣在他的四肢百骸亂竄。


    他闔起雙目,靜待了片刻。


    他的雙眼隱隱顯露赤紅色,麵龐卻越發冷靜自持。他的雙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線條,周身散發出的冷氣拒人千裏。他抬眼輕掃華玉,女人似乎被他的神情嚇到了,身子哆嗦一下。


    他從袖中掏出帕子,將臉頰一側狠狠擦拭幾遍。


    “,今日我饒你性命,以後不可如此!”


    華玉臉頰泛白,訥訥稱是。顯然被嚇到了。


    驀地,檀雲秋從袖中掏出一卷書冊,扔到了華玉的懷中。


    “隨便一篇,念來我聽。”


    說完,他閉上雙眼。似有小憩之狀。


    ,


    華玉翻開書冊,盯著其中的小字,恐慌漸漸平複。


    她慢聲念道:“,餘本匹夫,蒙梁恩,位至上將,與皇帝交戰十五年;今兵敗力窮,死自其分,縱皇帝憐而生我,我何麵目見天下人乎,”


    出自《資治通鑒·後唐紀》。此篇講梁將王彥章被後唐俘虜,唐莊宗憐其才能,想要用之,但王彥章不事二主,最後被殺之。


    華玉語氣稍頓,悄悄看眼檀雲秋,發覺他已經小睡過去。於是,她翻了幾頁,方要再念。卻聽他道:“後麵那句,為何不念?”


    華玉隻得再次開口:“,豈有朝為梁將,暮為唐臣?此我所不為也。”


    檀雲秋唇角稍勾,笑盈盈看著麵色糾結窘迫的華玉:“孟家是詩書門第,孟美人想必也是飽讀詩書,滿腹錦繡。還要勞煩孟美人替我解釋,此為何意?”


    怎麽就偏巧翻到這一篇了呢?

    檀雲秋身為王爺,卻總理國政,早已存下不軌之心。在他麵前,說什麽忠臣不事二主之話,無異於老虎頭上拔毛。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話既然已經出口,華玉隻得硬著頭皮道:“王彥章誓死不事二主,感念梁君恩德,是為忠臣,自然可歌可泣。然‘民為國本’,國無百姓則不成國,又有君舟民水。倘若能得一明君,侍奉左右,治國安民,國富民強,又不失另外一種選擇。”


    檀雲秋身子前傾,直直看向跪在身前的女子。他笑問道:“依你所見,倘若不得明君又如何?”


    華玉背後繃直,冷汗浸透她的衣衫。男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壓迫又肆意,她輕喘口氣:“,若非明君,水漲舟覆。天道使然。”


    檀雲秋目光黑沉,久久盯著華玉烏漆漆的發頂。發髻之上,簪幾朵精致的紗花,往下看,是女人光潔滑膩如同脂玉的額頭。


    “好一個天道使然。若是孟美人,又該如何選擇呢?”


    “我所求不過安穩度日。”


    華玉姿態嬌柔,微微垂頭。雙膝跪在地上,兩手交握置於腹部。瞧起來,是再溫順不過的模樣了。


    ,


    檀雲秋靜靜凝視麵前的女子,她的年紀似乎還很小,像朵含苞欲放的嬌花,讓人不肯催折。那日在長樂宮,她淚光點點,雙唇囁喏幾下,求他救她。不可否認,他動搖了。那樣嬌弱可憐的人。


    他不禁想起從前的自己。那時他年輕氣盛,打馬過盛京城。是人人都豔羨的少年郎。若非腿折,或許如今早已娶妻,妻子是否也如麵前的她,溫柔翩躚呢?

    旋即搖搖頭。


    他的眸光變得深諳難測,卻隱隱戾氣橫生。檀雲秋的掌心發熱,汗珠密密麻麻。視線凝在華玉身上,那股子熱氣竄得似乎更厲害了。


    檀雲秋將手伸過去。華玉抬眼,起初遲疑,而後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那隻小手落在他手中,不足一半,果然還是個小女子,他的手指慢慢握住。


    “起身吧。別總是跪在地上。”


    華玉摸不清他的意思,隻道:“是。”


    華玉視線微垂,悄悄打量檀雲秋。他眸如點漆,眉目舒展,嘴角噙著抹不知喜怒的笑。若在往常,他怎會輕易碰自己?如此便說明,他的心情還不錯?

    她胡思亂想,暗自揣度。柔弱無骨的小手被檀雲秋握在掌中。他的手實在滾燙,不過幾息,華玉便覺得她的手不再冰涼。


    “你如今,可過及笄?”


    華玉道:“年前已經及笄,過了今年,便有十七了。”


    果真這樣小。


    檀雲秋鬆開手,旋即將雙手掩在大袖中,他氣定神閑坐在輪椅上。麵前的女子,穿著打扮,意圖明顯。雖有嫵媚之態,於他來說,卻還是個小女子。


    他闔起雙目,又讓華玉念了幾首詩。小睡了片刻。窗外玉桂高掛,寒風淒淒。他叫停,手指輕扣幾下扶手,“嗒嗒”聲響。百寶架後,那扇門再次打開。茂竹垂頭從中走出,推著檀雲秋往密道走。


    華玉急聲道:“我愚鈍!實在不明王爺今夜是何意,還望王爺明說。”


    一個小女子,他能有什麽意思?

    檀雲秋背對華玉,久久未言。華玉見他沒有往密道走,反而停在門口,也不追問,靜靜等他回答。氣氛沉默良久,檀雲秋本不想回答,可眼前不自覺浮現出華玉淚眼婆娑的可憐神情,他心中又想,他如今這年紀怎好跟她一般見識?

    “無什麽意思。”頓了頓,補充道:“炭火添足些,明日我還來。”


    華玉的心頓時落下,唇邊漸漸浮現笑意:“我等王爺來!”


    檀雲秋的身影消失。半刻後,華玉走過去。花梨木百寶架立在那裏,她左右看一看,並未發現密道的開關在哪裏,索性放棄。夜也深了,她略洗了洗,睡過去。一夜好眠。


    ,


    鳳鳴宮。王月蘭坐在鏡台前,拿一把小木梳梳頭。她偏頭看向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又收起。麵帶惆悵道:“攝政王幾時住在宮中的?”


    雙環道:“沒幾日。”


    王月蘭將小木梳“啪”地放在鏡台上:“休要騙我,他在宮中多日,我還隻當他在府中難以見麵,這幾日都未出過鳳鳴宮。小時,他還時常帶我玩耍,如今大了,竟也不願理我了。”


    雙環素來知道王月蘭的心事,寬慰道:“娘娘還當這是小時候呢?如今王爺總理國政,有許多事情需他處理,雖在宮中留宿,可整日呆在書房,也實在難得空閑。”


    王月蘭也深知如此。她打開匣子,拿出一支鎏金鳳釵,斜插髻上。吩咐道:“將那件木紅色地織彩寶相花紋綢裙拿來,今日我穿這一身。”


    雙環道:“這是王爺送來的綢緞!奴婢都給收在一處了,還有一些小玩意,滿滿幾大箱籠,旁人可沒有這樣的福氣,可見王爺心中還是有娘娘的!”


    王月蘭臉頰紅了,拿著帕子去捂雙環的嘴:“你休要胡說!”


    雙環嘻嘻笑幾聲。去箱中拿出裙子。王月蘭梳妝完畢,去了鳳鳴宮的小廚房。


    她今日難得好心情。做了栗子糕,淋上桂花糖蒸熟的,滿屋皆是甜香。她嚐一口,滿齒生香,裝在食盒中讓雙環送去了慈恩殿。


    ,


    檀雲秋在宮中留宿的這幾日,每晚會到棲玉宮小睡一會兒。華玉起初還認為檀雲秋別有所圖,後來發現,他來她這裏,似乎隻是讓她讀文章。


    華玉緊張的心漸漸放鬆。


    這日,日光大好。她坐在東間的小塌上,與燕娘一起,搗弄梅花香料。


    燕娘欲言又止。


    華玉便道:“燕娘有話直說,總看我做什麽?”


    燕娘問她:“王爺可曾對姑娘動手動腳?”


    那倒是不曾,動手動腳那人反倒是她。


    華玉搖頭。


    燕娘鬆口氣。


    “如此便好。”


    華玉拿著小棍搗石臼內的梅花瓣,她動作未停,詫異道:“這有什麽好?早晚的事情,我既不願跟皇上,便隻能跟他。雖說我也不想太早,可再晚些,恐生變故。”


    燕娘被這番話震驚地呆在原地,張嘴許久,卻發現喉中吐不出半個字。


    華玉許久沒聽見燕娘的動靜,抬眼一瞧,頓時笑了起來,道:“我早與你說了我的打算。我在心中也做足了準備,燕娘何必擔憂。”


    燕娘垂眸,看著石臼中的梅花瓣,想起這幾日她從別處聽到的傳聞,不知該不該對華玉明說。


    “燕娘有話想說,便直說。總這樣吞吞吐吐,怪讓人好奇的。”


    “奴婢聽說了一些關於攝政王的事。都是些陳年舊事,姑娘想聽奴婢便講,若不想聽,也無妨,都是些小事情。”


    華玉甚感興趣:“我更要聽了,燕娘快說!”


    燕娘支支吾吾半晌才小聲道:“攝政王與皇後有舊情!”


    此話如驚雷在華玉耳旁炸開。


    ,怎麽可能呢?

    華玉靜默片刻:“或許是旁人亂說的,當不得真。”


    燕娘道:“奴婢也是這樣想的!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皇後娘家是王太師府,王夫人是原忠勇侯次女,與攝政王的母親是親姐妹。二人幼年時,曾結成娃娃親,隻待成人後便可成親,”


    華玉疑惑道:“那皇後怎會入宮?”


    “這就牽扯到當年廢太子一案。”


    華玉倒杯茶放在燕娘手邊,示意她接著說。燕娘咕咚喝完熱茶,繼續道:“咱們是小地方來的。盛京城的事,許多都不知曉,原來攝政王的父親曾是武帝時的太子,後來因為謀逆被處全家流放。當時攝政王還是少年郎,與王家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既然是太子,為何會謀逆?”


    燕娘道:“奴婢怎會知道這些!”


    燕娘接著先前的話繼續:“攝政王回京之前,王家已經將女兒送入宮中,如此兩人便錯過了!可誰知,皇後與皇上的感情並不和睦,一年見一次麵也是有的,真真是相敬如冰!起初皇後在宮中並不好過,雖有王家倚靠,可不得皇寵,上頭又有太後壓著,日子難些。自攝政王入盛京,把持朝政後,再沒人敢輕視她,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但凡攝政王有的,都是成箱成箱地送入鳳鳴宮,”


    華玉知道這些。


    皇後宮中的物件,沒有差的,盡是各地珍寶。前世裏,後宮的人再怎麽鬧,皆不敢鬧在皇後麵前,都是因為她背後有攝政王這座大山。


    “奴婢先前也不知道。那日去廚房取食,聽廚娘說起來,皇後日日在宮中做糕點送去慈恩殿,慈恩殿竟也收了。還有人瞧見,皇後與攝政王一同在梅園賞梅,也就隻有皇後,可以隨意出入梅園,換作其他人,早被攝政王處置了,”


    “年少情起,一往而深!攝政王年近而立,身邊卻無任何妻我,不是為了皇後又是誰?”


    華玉的腦袋亂成了一團麻。


    若真是這樣說起來,那麽前世,攝政王登基,會再娶王家女為後嗎?破鏡難圓,姻緣卻可再續!


    二人正在說話間,卻聽院內傳來笑聲。燕娘打簾去看,見是皇後身邊的宮女雙環。雙環拎著食盒,進屋便道:“好清幽的地方,孟娘子居此再合適不過了!”


    華玉道:“雙環姑娘怎麽來了?”


    雙環將描金食盒掀開,拿出裏麵用白瓷盛著的桂花糖蒸栗子糕,甜香滿溢。她道:“皇後娘娘近日身體可算是好些了,她在閨閣中便擅廚藝,如今住在宮中,反倒不好施展,正巧前幾日攝政王送了許多新鮮板栗,娘娘手癢,做了許多。吩咐奴婢給宮裏的娘娘都嚐嚐呢。”


    “勞皇後娘娘費心了。”


    雙環笑而不語。去看坐在桌上的華玉。華玉今日穿著水仙紅對襟襖,粉白裙子。發髻簡單挽著,堆幾朵紗花。杏眼雪腮,瓊鼻朱唇,水靈靈似一朵嬌豔欲滴的鮮花。


    “鮮少見孟娘子穿的這樣鮮豔活潑,到底還年輕,這樣穿正好看,那日見你滿身素衣,也不打眼,”雙環笑嘻嘻瞅著華玉道:“孟娘子這樣瞧著,像極了一個人,娘子猜是誰?”


    華玉正咬了一小口栗子糕,桂花糖沾在她唇邊,滿口甜膩,她拿帕子掩住嘴。咽下去。抬眼不解地望著雙環,眼睫快快地眨動幾下,越發靈動活潑。


    “我猜不出,雙環姑娘告訴我吧。”


    “,像我們娘娘呢!”


    雙環又嬉笑幾句。道一句還要去別宮裏送糕點,便離開了。華玉將栗子糕給了燕娘,她則坐在鏡台前,細細端詳裏麵的人。


    真的像嗎?


    ,


    每逢初九日,各宮娘娘都要去太後的壽喜宮聽大師講經。大師穿紫地金繡佛像袈裟,合掌而坐。口中講述《金剛經》,太後端坐一側,凝神聽著。皇後則位在左側下首,其餘嬪妃依次站立。


    華玉站在嬪妃末端。檀瑾寧後宮妃子並不多,是以,哪怕她站在最後,仍然居於屋內。


    她垂眼站立。


    佛音空靈環繞耳側,她的思緒隨之飄揚。似乎看到前世她死後,滿宮皆是縞素,女人的哭聲此起彼伏。為什麽哭?她不得而知。她隻覺得眼前是一台台棺材抬入皇陵,最前方是金絲楠木棺,盛放龍體。華玉似乎沒有看見屬於她的,到哪裏去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華玉驟然回神。哭聲不再,而是佛音嫋嫋。


    華玉站直身子,往前望去。


    皇後端坐,穿一身華服,頭帶鳳簪。她眉眼半闔,瓊鼻小嘴,仔細端詳,確實與華玉有幾分相似。華玉微怔,再一細看,卻見皇後的小襖上,繡著梅花。不僅如此,下裙裙邊亦裝飾連綿不輟的梅花紋。


    華玉垂眼,不再多看。


    講經完畢。眾人告退。


    身後傳來幾聲交談。


    是太後身邊的周湘,她道:“昨日雙環送來的栗子糕,太後可喜歡吃了,她老人家素日不肯多吃糕點,昨日竟吃了大半個。奴婢記得,往年皇後親手釀的梅花酒,亦很香甜。”


    皇後謙虛道:“周姑姑謬讚了,不過隨便做做,打發時間。太後若喜歡,改日我還做了送來。”


    周湘繼續道:“皇後且留步。太後得了幾株蘭花,花色淡紫,大似鷹爪,共有二十多萼,甚是好看!太後素知您喜歡侍弄梅花,也知道如何養,已派人送去鳳鳴宮。”


    皇後眉眼彎起,笑道:“如此我就不推卻了。勞煩周姑姑替我深謝母親美意。”


    華玉側身而立。待皇後離開,她才起步回棲玉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