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檀雲秋喜靜,因此便選了位在東北角的慈恩殿。此殿位置偏僻,平時很少有人來往。


    殿門口是一條東西向的白石甬路。


    華玉跪在石麵上。


    路麵冰涼,不一會兒,又開始下起了小雪。


    ,


    “下雪了。”


    茂竹望眼窗外。


    檀雲秋仿佛並沒有聽見茂竹的話,他隻是安靜地看著眼前的書。許久,他動了下身子,將手爐交給茂竹,要他去換些炭火。


    茂竹領命,離開。


    屋裏擺著銅火爐,並不是很冷。檀雲秋穿得厚重,在屋內待了這麽長時間,隱隱有些發熱。他將茂竹遞來的手爐放在一旁,吩咐他。


    “把窗打開。”


    外麵果然下起了雪。遠遠望去,雪粒有指肚般大小,起初隻是零星的幾個,後來越來越密集。地麵漸漸地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檀雲秋凝神盯著。


    有風從外麵吹來,吹亂了他額上的碎發。有些涼,屋裏的熱氣瞬間就被涼氣帶走。


    檀雲秋垂眸,盯著方才被華玉磕了一頭的地方。


    那女子雖然走了,她身上的氣息仿佛在屋子裏殘留著,直到方才將窗戶打開,吹進了些涼風進來,味道才淡了些。


    他並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何況那女子隻是掉了幾滴眼淚。這些完全無法消除那晚上她所做出的行為給他帶來的怒氣。


    可她用很真誠的目光對他說。她說她無意爭寵,她說深宮寂寞,這才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實在是可笑。


    宮中寂寞的人有太多太多,又何止她一個,

    冰涼的雪粒不斷被風帶入屋內,涼絲絲的。


    檀雲秋搭在扶手的指尖泛冷,他將手縮進袖口。


    “把她放了吧。”


    “王爺是說誰?”


    “今日抓走的宮人。”


    茂竹小聲道:“可她偷了您極貴重的東西,如今已經下了大獄。”


    “東西已經找到,並不是她偷的。”


    “那,孟娘子呢?”


    檀雲秋眯起雙眼,問他:“何意。”


    茂竹道:“王爺此前說,要孟娘子在門外甬路上跪足兩個時辰才可離開。如今還不足半刻,是否還要她繼續跪著?”


    檀雲秋無話。


    茂竹仔細端詳他的神色。


    “現下外麵下起了大雪,別說兩個時辰,就是半個時辰跪下去,命也得丟半條。王爺若真是生氣,不若留著她的命,暫且將她放了,往後再處罰就是,也不急在這一時。”


    檀雲秋閉上眼睛,往後靠在椅背上。


    他道:“嗯。”


    ,


    “王爺說了,今日之事暫不計較,孟娘子回去吧。”


    華玉筆直跪著。


    茂竹又道:“燕娘也被放出來了。孟娘子回宮就能瞧見她了。”


    華玉這才驚訝地抬頭。


    “,王爺不氣了嗎?”


    她不太相信,仍然跪著,絲毫沒有要起身的動作。


    今日來慈恩殿求情,她其實也沒有多少勝算。攝政王一貫的冷漠無情,旁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根本不值得一提。她來這裏,本就是衝動之舉,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讓他放人。


    攝政王隻手遮天,得罪了他,任憑誰來求情也是無濟於事的。


    華玉既後悔那日在梅園的衝動之舉,又愧疚於連累了燕娘。


    所以她現在跪在雪地上,石麵冰涼刺骨,也沒有任何怨言。


    隻是讓她感到意外的是,明明還不足時辰,他竟然要放過自己?

    “王爺是這樣說的,孟娘子還是快回去吧。”


    茂竹好心,又多添了句:“孟娘子往後可再別做這樣的事了,多虧王爺今日心情好,要是心情不好,你連在這裏求情的機會都沒有呢!”


    華玉向茂竹道謝。


    她小心起身,膝蓋涼得沒了知覺,茂竹又吩咐慈恩殿的宮女扶著她。


    華玉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茂竹欲言又止,良久,他忽然道:“王爺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人,他,”話音停住,他歎口氣,進了宮殿。


    他從前怎樣?


    華玉並無心思思索,她隻一心回宮。


    ,


    燕娘果真被放了出來,她在獄中並未受什麽大罪,隻是被關了半天,衣裳髒了,除此之外,並無任何身體上的懲罰。


    她見華玉雙腿微瘸,一時心疼:“大冬天的,怎麽好讓人跪在地上,他心也太黑了!姑娘等著,奴婢給你燒壺熱水,”


    華玉坐在床榻,她用棉被捂著膝蓋,靜靜等著燕娘。


    燕娘將湯婆子放進被褥中。又端來一盆熱水,要華玉將腳放進去,來來回回換了有兩三盆熱水。華玉的身上終於冒了熱汗。


    “出了汗,寒氣就都散了。姑娘快點捂好了,別再凍著。”


    華玉聽話地鑽進被褥。


    燕娘收拾好,進屋看見半躺在床上乖巧的姑娘,心下歎氣,道她。


    “姑娘你倒底是怎麽了,什麽樣的夢,竟讓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偏去招惹他!如今經曆這一遭,快些把心收了吧,任憑攝政王是神仙,也別再去了,”


    華玉現下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就沒有說話。隻閉著眼睛,不一會便昏昏欲睡。


    “淑妃娘娘來了。”


    她怎麽來了?


    華玉連忙從床上起身,還未穿好衣裳,就見趙惠然從外麵進來。


    “妹妹快躺好了,天寒地凍,又在外麵跪了許久,真是可憐。”


    宮裏消息傳得快,不到一天,未央軒裏的孟娘子因得罪了攝政王被罰跪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皇宮。


    “,你怎麽會得罪了攝政王?他平日並不常住宮中,便是在宮裏,也隻在前朝和慈恩殿,你住得未央軒離著他是最遠的,到底是因為什麽。”


    未央軒的宮女道:“雖與慈恩殿離得遠,但這幾日,攝政王每日都會到梅園。孟娘子離著梅園近,一來二去,許是無意衝撞了。”


    華玉看了那宮女一眼,似乎是叫小娟的。


    趙惠然了然道:“想來也隻是如此。”


    華玉一時無話。


    趙惠然打量的目光讓華玉渾身不適。如果可能,她並不是很想與趙惠然打交道,可如今趙惠然是妃子,而華玉隻是一小小的美人,並沒有做主的權力,隻得順從。


    “多謝娘娘,這麽晚了,還來看我一眼。我並無大礙,隻是前幾日王爺在梅園丟了件東西,又因這附近隻我住在這裏,便猜想是我宮裏的人拿去的,這才鬧出了這樣的事。如今王爺東西找到了,也就無事了。”


    華玉低眉順眼,任由趙惠然打量。


    趙惠然半晌無話,許久才笑道:“竟是如此。”


    不可否認,趙惠然心裏微微失望。


    剛聽到孟華玉被攝政王罰跪的時候,她內心是竊喜的。畢竟前世,皇上為了孟華玉幾乎再不入後宮半步,獨她一人承寵。如今趙惠然雖然是重生到過去,並且搶占先機得到了聖寵,可有孟華玉在一天,終究是心裏不安。


    原本以為,今日之事,以攝政王的手段,孟華玉是活不成了。


    萬萬沒想到,她又活著回來了。


    提起攝政王,趙惠然便想起前世,那段令她不願意提起的日子。


    前世皇上死後,趙惠然及後宮妃子被送入寺院,誰知不過幾日便被新皇召回,將她們全部送入皇陵。


    與孟華玉一起,陪同皇上入葬。


    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怎麽偏偏今日手下留情了?

    縱使趙惠然再想不通,結果如此,她也無法改變什麽。隻得假惺惺地關心一番,便離開了。


    ,


    華玉一連幾日都在未央軒,並未外出。


    “姑娘,不日便是太後生辰。大周曆代皇帝極重孝道,皇帝也不例外。早在太後生辰的前一個月便請了宮人排練戲曲,如今各宮也將禮品送去,隻差咱們這裏了,”


    華玉本在低頭刺繡,聞言抬起頭來,一笑。


    “燕娘別急,你看這是什麽?”


    燕娘一瞧。


    是一幅觀音圖。


    繡上觀音慈眉善目,仿佛真是來普濟凡人的神仙。


    燕娘大喜:“太後信佛,姑娘將此送去,必能得到太後喜歡。”


    華玉並未多說,低頭繼續。


    太後是高氏女,名門出身,一入宮便是皇後,與先帝舉案齊眉,隻可惜先帝體弱,子嗣艱難。太後曾經育有一子,不足月便夭折了。


    現如今的皇上與公主,都非太後親生。


    正是因此,太後信佛教,時常請大師來宮中講佛。她待宮人心善,待前世的華玉也極好。華玉本就擅長刺繡,時常陪在太後身邊說話。相處的時日久了,自然也有了些感情。


    所以華玉在得知不日便是太後生辰時,繡了觀音圖。


    太後收到華玉的觀音圖,果然稱讚一番,賜了她許多華貴首飾與錦緞。


    加上臨近年節,宮中事務繁多。


    皇後向來不問世事,太後便代為操勞。天氣漸冷,太後難免凍著了身體。生辰這日,本是為太後刻意準備的戲曲,太後未看完便回宮了。


    “太後娘娘身子不適,先行離開了。她怕因為她的原因,耽誤了皇上的興致,特叫奴婢告訴皇上一聲,今日天氣好,太後已經命人在掬水亭設下宴席,近來宮中添了新人,皇上繁忙多日,也該讓新人陪著舒舒心,”


    周湘說完,低頭。


    檀瑾寧領命,吩咐宮人移步掬水亭。


    周湘適時補充道:“孟娘子繡的觀音圖,太後極喜愛。皇上若得空,可去太後身邊瞧瞧。”


    檀瑾寧笑笑,目光掃了眼宴席上的妃嬪,轉身離開。


    ,


    華玉難免懊惱。


    她倒是沒有想到這一茬,方才檀瑾寧看向她這裏時,她連頭都不敢抬。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她打心底不願意再跟皇上有任何瓜葛。


    現在這個時節,天氣冷。燕娘已經不止一次向她抱怨宮裏炭火少了,她既然不願意討好皇上,那便隻有借著太後生辰這日,討太後的歡心。


    果然太後賞賜一下,未央軒的炭火便好了不少。


    隻是今日周湘在皇上麵前提起她,倒是在華玉的意料之外。


    一路上,華玉並不敢抬頭,隻得跟在皇上儀仗後方,緩步行走。


    檀瑾寧坐在四人抬的肩輿上。肩輿四周鋪著柔軟暖和的毛皮,他微閉雙眸,輕輕咳嗽幾聲。


    立馬有宮人上前,將痰盂遞上。


    “走慢些,風大。”


    宮人隻得放慢腳步。


    華玉看過去,隻能看見檀瑾寧烏黑的後腦,以及他側頭時蒼白的麵色。


    他看起來很不好受,聽說他最近開始理政了,難怪麵容帶著疲憊。其實他這樣的身體,應該多加休養,最忌諱勞碌,可偏偏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那樣做。


    華玉出神想著,眉間微蹙。


    “妹妹,在想什麽呢。”


    趙惠然走近,輕聲問她。


    華玉小聲道:“無事。”


    趙惠然道:“妹妹繡技果然了得,今日有太後在皇上麵前誇讚,想必不日,便是妹妹的風光之時了。”


    華玉不語。


    趙惠然也不再多說,細細看了孟華玉一眼。見她並未過多打扮,仍舊是素服素顏,可容貌依舊明豔動人。


    趙惠然心下不爽。


    待到了掬水亭,她坐在檀瑾寧身側,令人將孟華玉安排在掬水亭最外側的宴席。如此,皇上便見不到她了。


    掬水亭四周搭上繡簾。


    檀瑾寧背後立著一巨大的紫檀木底座的屏風,前方不遠處設著一銅火爐。他麵前的小案上擺滿吃食,由宮人將碟中的小菜夾到他麵前的碗中。


    檀瑾寧並未動筷。


    趙惠然問道:“不合皇上口味?翠兒,你去吩咐禦膳房,讓他們做幾道皇上愛吃的送了來。”


    檀瑾寧倒不是沒有胃口,而是這幾日天氣變涼,他的身子有些不適。


    “不必麻煩了。”


    吃了幾口,他想起周湘的話:“孟娘子在哪裏?”


    趙惠然回道:“孟娘子身子不適,這幾日剛剛好轉,我怕她過了病氣給皇上,便將她安排在外宴了。”


    “既然身子不適,就更不能在外麵了。裏麵還暖和些,讓她進來吧。”


    趙惠然隻能聽從。


    ,


    華玉能夠感受到檀瑾寧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才翠兒讓她進內宴,她起初緊張,可進去後發現皇上並未看過來,而且翠兒給她安排的位置極偏僻,她就稍稍放心。


    隻是仍有些如坐針氈。


    華玉知曉她不可能一直躲著皇上,隻是她現在還沒有想好要以什麽樣的表情,或是什麽樣的心態麵對他。


    她沒有做好準備。


    可不知為何,或許是檀瑾寧往她這裏掃了一眼。而後,他的目光便一直看著她。


    良久。


    檀瑾寧道:“福全。”


    福全是他身邊貼身服侍的內監。


    “小人在,皇上有何吩咐。”


    “你將這碗熱湯送給孟娘子,叫她暖暖身子。”他的小桌上剛送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靈芝烏雞益氣湯。


    華玉不得不起身道謝。


    檀瑾寧凝神看她。


    女人腰肢芊芊,步伐款款而來。她柔聲說了句謝語,他並沒有聽清,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她一直低著頭,露出一段如玉似的脖頸。


    檀瑾寧起初還覺得掬水亭有些冷,但現下好像感覺不到一絲涼風。他就這麽定定看著孟華玉,直到福全提醒他,他這才紅著臉道。


    “何必道謝,快去嚐嚐,涼了就不好了。”


    宴到中途,檀瑾寧因前朝之事離開。


    當天晚上,檀瑾寧去了未央軒。


    ,


    檀瑾寧進未央軒時,燕娘正在給華玉梳妝。


    燕娘見皇上進來,剛要出去,便被皇上阻止了。


    檀瑾寧道:“不必管我,你繼續。”


    檀瑾寧換了常服。他慣常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的圓領袍,外罩狐領鬥篷。一進屋,他便將鬥篷脫下,坐在靠窗的繡墩上。


    他靜靜看著孟華玉。


    屋內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華玉知曉檀瑾寧的脾性,他為人和善,從不在意小事。所以她就打定主意不開口,老實坐在椅子上,任由燕娘打扮。


    燕娘很快退出去,還帶走了福全。


    華玉垂頭,背對檀瑾寧,她的後背因為檀瑾寧的注視略微發僵。


    實在拗不過,華玉轉過臉去,麵對著他。


    她的視線極快地略過他。


    “,皇上?”


    檀瑾寧紅了臉,他垂下頭,雙唇動了動,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聽說,聽說你之前病了,現在怎麽樣了?吃了什麽藥?可還難受嗎?”


    華玉道:“謝皇上關心,已經好了。”


    華玉恭順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垂著頭。


    檀瑾寧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下去,屋內因為他的到來,換了火盆。炭火燒得旺盛,整個房間暖烘烘的。


    他抿了一下唇,有些發澀。


    往常他去後宮,不過略微坐一坐,糕點茶水一樣都不少。今日他已經派福全提前打過招呼,可房間內卻一樣東西都沒有。


    奇怪的是,他竟一點都不生氣。


    華玉自然注意到檀瑾寧的小動作。她遲疑了一會兒,起身倒了杯熱茶遞過去。


    檀瑾寧接過,喝了幾口。


    華玉道:“皇上恕罪。我大病初愈,恐無力服侍皇上。”


    “無事,我隻是來坐一會兒。”


    旁邊是一張矮桌,桌上放著幾張絹布。檀瑾寧拿起來細細端詳,發現絹布上繡著幾朵小巧精致的梅花。應該是用來做手帕的。


    他誇讚道:“這梅花繡得極好,仿佛真的似的。”


    華玉看了一眼,並未多言。


    檀瑾寧又道:“我記得皇叔最喜歡梅花了。前麵就有一處梅花園子,改日我帶你去瞧瞧。裏麵的梅花開的極盛、極美,正巧前幾日下雪,如今雪還未化,白雪紅梅最好看了。”


    華玉細想片刻,道:“我記得,此處隻準攝政王進入。”


    檀瑾寧笑道:“旁人自然不行,但他是我的皇叔。雖然他不喜歡旁人進入,但是我總是可以的。”


    “那日我曾遇見攝政王,他坐在輪椅上,”


    華玉話還未說完,便被檀瑾寧打斷。


    “休要提這句話,若是被皇叔聽見,又要發好大的火,他最忌諱別人提起他的腿了。你往後遇見他,連看也不要看。”


    華玉點點頭。


    從前她並不關注攝政王,對他的事情全不知曉。今日,檀瑾寧既然提起了他,華玉自然是想從中知曉更多的事情。


    “王爺他,是為何變成如今這樣的?”


    檀瑾寧一時無話,靜靜注視華玉。


    華玉目光坦然,帶著小心掩飾的好奇。


    她似乎隻有十六歲,正是天真無邪的年紀,對事情好奇些也是正常的。


    檀瑾寧在華玉近乎期待的目光下,完全無法做到閉口不談,隻得無奈笑笑。


    “皇叔的事是禁忌,連我也不敢多談,你竟還問我,”


    作者有話說:


    本章留言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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