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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結局(下)

  第72章 結局(下)


    “不知為何,每次我一聽到中元節招魂的鍾聲,就總是心悸眩暈。”


    李心玉剛退了燒,渾身汗津津的,躺在裴漠懷中神情懨懨地說,“你說,是不是有誰要將我的一縷殘魂召喚回去了?”


    “別胡說!隻是恰巧風熱感冒而已,不要胡思亂想。”


    裴漠摟緊了她,因數日沒有好好歇息,他的眼裏拉著血絲,啞聲道,“我已讓阿遠下令,今年中元節長安城禁止鳴鍾,你不會聽到鍾聲。殿下,除了我身邊,你哪裏也不能去。”


    李心玉笑了聲,說:“阿遠呢?”


    “剛才來看過你,見你睡著,便沒多留。”裴漠將她汗濕的頭發別到而後,問道,“要沐浴麽?”


    李心玉點點頭,“好,正巧身上黏得很,不舒服。”


    裴漠命人在淨室浴池中準備了熱湯,這才返回廂房,將李心玉抱去淨室,自己也除去衣物,下池為她擦洗。


    隻是洗著洗著,氣氛就變得旖旎起來。


    “別鬧,我正發著熱呢,當心傳染給你啦。”李心玉伸手捂在自己的嘴上,不讓裴漠來親自己。


    裴漠堅持了幾次,都被拒絕,隻好無奈地將洗得香噴噴的李心玉抱出池子,輕輕放在岸邊休息用的軟榻上。他取了幹爽的帕子,一邊為她擦幹濕發,一邊欲求不滿道:“這都好些日子沒有碰你了,先記著,等你好起來後一定要加倍奉還。”


    一想起裴漠那引以為傲的體力,李心玉不禁為‘加倍奉還’的自己擔憂起來。他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咬唇笑道:“可以分幾次還嗎?”


    裴漠眼神暗了暗,“不可以。”


    好罷,撒嬌失敗。


    此時天色漸暗,窗外隱隱有燈火閃現,李心玉裹著裏衣隨意問道:“裴漠,你說我們將來退隱朝堂,該去哪兒生活呢?”


    裴漠想了想,說:“去金陵一帶罷。”


    “為何?”李心玉訝異,隨即笑道,“還以為你會尋個深山野林歸隱,過著你耕田來我織布的恬靜生活呢。”


    裴漠笑著反問:“那殿下會織布麽?”


    李心玉頓了頓,訥訥道:“不會。”


    “殿下不適合荊釵布裙的清苦生活,該用金玉綾羅好好養著,金陵城就很適合你。”說罷,裴漠將她擦幹的長發披在肩頭,勾唇道,“殿下放心,我攢了很多銀兩,夠你揮霍一輩子。”


    李心玉噗嗤一笑,病顏也生動了不少,“哎呀,那本宮以後就要多仰仗駙馬了。”


    正說著,長安十餘裏開外忽的傳來一聲沉悶雄渾的鍾聲,在安靜的中元之夜顯得如此突兀。


    那鍾聲蕩破長空而來,在李心玉胸腔中激起萬丈波瀾。她悶哼一聲,捂著心悸不已的胸口,腦袋中被震得嗡嗡作響,一片混沌。


    “心玉!”裴漠忙接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扭頭朝外吼道:“怎麽回事!長安不是禁止鳴鍾了嗎!”


    外頭有淩亂的腳步聲響起,接著,聶管家的聲音焦急傳來:“回大人,好像是城郊山上清靈寺的一口古鍾年久失修,從閣樓上墜了下來了,砸進了山穀之中。”


    古鍾突然墜落,乃是大凶之兆!

    一時間長安街上的百姓爭相湧出,朝清靈寺方向看去,喧嘩之聲連蕭國公府都能清晰可聞。


    李心玉臉色發白,雙目渙散,顫抖著抓住裴漠的衣襟,拚盡全力道:“裴漠,我……”


    話還未說完,她眼前一黑,頓時陷入了昏迷。


    “來人!傳太醫令和太史令即刻來見!”裴漠眼睛發紅,匆匆披上外衣,便抱著昏迷不醒的李心玉衝出淨室,聲音因極度害怕而破了音。


    李心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她似乎又回到了前世年少之時。


    那時的清歡殿正是鼎盛之時,宮婢和內侍往來不絕,有著不遜於東宮的熱鬧。天空湛藍,雲淡風輕,她看見前世十六歲的自己穿著一身綴著銀葉子的血色羅裙,手挽煙紫色的綾羅,腕上玉鐲叮當,腰間環佩相撞,錦衣華服,豔麗無雙,被十幾個宮婢們簇擁著穿過長長的回廊。


    院中,早已站了五六個粗壯的內侍,押著一個瘦高的少年跪在地上。


    “是誰在打架?”她揚著下巴開口,聲音清脆,眼神中帶著些許睥睨塵世的傲氣。


    “公主殿下,是他!這個奴隸發了瘋!”一名高大的內侍先一步開口,指著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少年道。


    李心玉蹙眉,瞥向那名惡人先告狀的內侍,“你好聒噪,誰許你用這麽大的嗓門同本宮說話?”


    高大的內侍渾身一抖,忙伏地請罪。


    李心玉的手指繞著腰間的翠色宮絛,漫不經心地朝少年走去,說:“裴漠,你抬起頭來。”


    裴漠扭身掙開壓製住他的內侍,抬起一張遍布著青紫傷痕的臉來,淩亂的黑色長發下,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淩厲且漂亮,在陽光下閃著通透的光芒。


    李心玉被小小的驚豔了一下,良久,方伸出一隻白嫩幹淨的手來,似乎想要觸摸少年流血的嘴角。


    “哎殿下!當心髒!”大太監劉英忙諂媚地拉住李心玉的手,不讓他觸碰裴漠,又自作主張地斥道,“還不快將這個奴隸拉下去處理幹淨!”


    “慢著!本宮的清歡殿,什麽時候輪到劉公公做主了?”


    李心玉輕描淡寫地瞥了劉英一眼,劉英忙縮到一旁,不敢再多說一句。


    “為何在本宮的清歡殿打架?”


    李心玉以為,裴漠會認錯,會乞求自己饒他一命,熟料這漂亮的奴隸一點諂媚之態都沒有,依舊鐵骨錚錚,呸出一口血沫道:“他們以多欺少,將所有的活都丟給我一個人幹,我隻不過是反抗了一下而已。”


    真是個冷高又張狂的少年。李心玉想不明白,一個奴隸而已,誰給他這樣的說話的底氣?讓人恨不得扒去他清高的皮囊,挫去他張狂的銳氣。


    李心玉眯起了眼,“有點兒意思。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若是被毀了,那也太可惜了。來人,將這奴隸帶下去梳洗幹淨,上了藥後送到本宮的寢殿來!”


    清歡殿的人動作很快,不到兩刻鍾,便將一個整齊幹淨的裴漠送到了寢房。


    他脫了那身破舊髒汙的奴隸袍子,換了身嶄新的衣物,原本淩亂的長發也盡數束起,顯得英姿勃發。雖然臉上掛著彩,但依舊無損他眉眼的精致。


    “公主到底想做什麽。”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做出什麽傷害他人的事,他手上戴著鐐銬,蹙眉看著李心玉。


    “本宮為何將你帶回清歡殿,你會不知道?”李心玉一看到他這副清高的模樣,就想狠狠戲弄他,笑道,“做我的男寵,如何?”


    那一刻,裴漠的表情真是相當的精彩。


    片刻,他恢複鎮定,冷聲吐出兩個字:“休想。”


    雖然隻是一句惡劣的玩笑話,但被拒絕得如此幹脆,李心玉心中劃過一絲失落。這人是傻子麽?放眼整個皇宮,還有誰的後台能像她一樣硬?


    多少人想要接近她、討好她,卻求而不得,現在這麽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他卻不要?

    “一個奴隸而已,你有何資格拒絕本宮?我能讓你活,能給你任何想要的一切,不過是一具身子,有何舍不得的?”李心玉懶懶地起身,繞著他走了兩圈,帶著笑意的視線始終在他身上來回掃視,如同在看一隻待宰的羊羔。


    她在裴漠麵前站定,然後伸出手,在他淤青的嘴角輕輕一碰。


    仿佛被毒蛇觸碰,裴漠微微後退了一步,眼神隱忍而又嫌惡。


    李心玉頭一次體會到了心被針紮的疼痛,不悅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今日若沒有本宮,你就要被他們活活打死了,連句謝謝也不說麽?”


    裴漠平靜道:“謝謝。”


    “你!”李心玉就沒見過這麽軟硬不吃的人,圍繞在她的身邊的男男女女哪一個不費心盡力地討好自己?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居然會對這麽一塊硬石頭動心。


    又急又氣之下,李心玉幹脆踮起腳尖,在他的俊逸的側顏上咬了一口。


    看到裴漠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她總算嚐到了一絲勝利的喜悅,揚起眉哼了一聲,越發的得意洋洋。


    那一年,大理寺抓住了幾個在逃的裴家軍主將。


    正當李常年頭疼是斬草除根還是將他們一家老小發配邊疆時,李心玉卻是一時興起,要在長安以南的空地上為自己建一座花苑,於是向皇帝請旨,將那百餘名裴家軍的家眷收入自己麾下為奴,命這些罪奴來當苦力。


    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裴漠是十分生氣的。男兒血氣方剛,最講究兄弟情義,看到那些當年與父親一起出生入死的親信淪為李心玉的奴仆,他心中長久以來積攢的憤怒與屈辱,瞬間淹沒了理智。


    他直挺挺地跪在李心玉榻前,問道:“天下奴隸那麽多,公主為何偏要選他們做苦力?”


    榻上看書的李心玉怔愣了一下,方極慢極慢地扯出一抹笑來:“我知道他們對你而言意義重大,當然是為了折辱你啊。”


    裴漠握緊雙拳,臉色瞬間變得冷硬異常,良久才下定決心般道:“隻要公主不要為難他們,我願代他們受苦!”


    “受苦?”李心玉笑了聲,托著下巴道,“裴漠,你是知道本宮心思的,我怎麽舍得你去受苦呢?”


    “我不知道。”裴漠漂亮的眼睛鋒利如刀,問,“公主到底想要什麽?”


    “本宮想要的,”李心玉傾身,與他相隔咫尺,笑道,“是你呀。”


    裴漠憤然離去。


    見他一副受辱的表情,李心玉躺在榻上笑得更開心了,可笑著笑著,心裏又漫出一股無名的酸楚來。


    這次冷戰隻持續了不到三日。三天後,破天荒的,裴漠主動來找了她。


    “對不起。”他跪在地上,垂著頭,難得像一隻收斂了爪牙的狼。


    李心玉在案幾後作畫,頭也不抬道:“因何道歉。”


    “白靈帶我去了一趟城郊,見到了裴家軍的親信家眷。”裴漠微微一頓,抬起眼來道,“雖說他們淪入奴籍,奉命為公主建造花苑,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老弱婦孺也得到了悉心的照料,並未受到絲毫苛待……”


    說到此,他又很誠懇地重複了一遍:“若他們被發配邊疆,是絕對不會受到這般優待的,是我心存偏見,誤會公主了。抱歉。”


    李心玉自然知道,這批裴家軍的親信家眷對裴漠而言有何意義,所以她私掏腰包,找了個修建花苑的幌子來替裴漠養著那幫兄弟。她向來豁達,不計較得失,也沒指望裴漠能對自己感恩戴德,但被誤會的時候,她心中還是有些難受的。


    李心玉擱了染著朱砂的筆,漫不經心地說:“難得見你低頭,可本宮傷心了,不接受你的道歉。”


    裴漠大概也覺得愧疚,想了想,說:“公主可以罰我。”


    “好啊。”李心玉道,“就罰你做本宮的男寵,如何?”


    裴漠飛速地抬起頭,神情複雜地看著李心玉。


    李心玉綻開一抹得意的笑來。


    就當她以為裴漠又會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時,裴漠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卻是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


    這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答案,以至於她心慌意亂,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入夜,裴漠果然進了她的寢房。


    他半跪著身子,在李心玉震驚又無措的眼神中,輕輕地為她除去鞋襪,修長的指節慢慢朝上摸索,按在她腰間的玉帶上。


    裴漠半垂著眼,麵部輪廓被燭火鍍上一層金邊。他呼吸顫抖,李心玉知道他是有些許緊張的。


    腰帶被解下的那一刻,李心玉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忽的推開了他,呼吸紊亂道:“住手。”


    裴漠投來疑惑的一瞥。


    李心玉覺得自己真是葉公好龍,偏生嘴上還強撐著頑劣道:“別想多了,本宮隻是想享受一下你求而不得的樂趣,要給本宮侍寢,你還不夠格。”


    說罷,她一頭倒進被窩中,拉起被子蓋住半張臉,悶聲道:“還不快睡外間去。”


    那一瞬,她明顯地感覺到裴漠長鬆了一口氣,不由心中略微不爽:他就這麽不喜歡觸碰自己?

    同年十二月,宮中禦宴,戶部侍郎失手打碎了禦賜的白玉酒盞,惹得太子大怒,正要被貶官流放之際,李心玉見那吳侍郎年輕清秀,便隨口說了個情,替吳侍郎免去了懲罰。


    為了這事,裴漠的臉色又寒了幾分。


    李心玉覺得很委屈。


    那日在書房的窗下練字,裴漠默不作聲地研墨,李心玉瞥了他幾眼,實在忍不住了,放下筆道:“阿漠,你這幾日究竟是怎麽了?一句話也不說,又是偷偷生什麽氣?”


    裴漠研墨的動作一頓,嘴角彎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公主不是和吳侍郎打得熱火麽,管我生不生氣作甚。”


    李心玉倒吸一口氣,“你膽子越發大了,敢這麽同本宮說話。”


    裴漠大概也意識到了方才那句話的不妥,便放下墨條,順手抄起案幾上的一本書,躲到一旁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不行,你今日必須給本宮一個解釋。”李心玉挨過去,又好氣又好笑道,“為何本宮靠近你,你要生氣;疏遠你,你也要生氣。”


    裴漠的眼睛依舊黏在書卷上,並不吭聲。


    李心玉心中一動,伸手拿走他的書卷,以書遮臉,玩笑似的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春風拂來,帶著桃花的甜香,吹動案幾上的書頁嘩嘩作響。


    那狡黠的吻一觸即分,本是玩笑的戲謔,熟料裴漠隻是怔愣了片刻,目光越發深邃,忽的反客為主,傾身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這一吻凶狠而又熱烈,像是拋卻一切理智和禁錮,要將她生吞入腹。


    李心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推了幾次方推開他,擦著嘴上的水漬,一臉訝然。


    隨即,她好像明白了什麽,眯著眼緩緩展開笑容,說:“阿漠,原來你喜歡本宮呀!”


    裴漠白皙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眸光深邃,啞聲反問:“不可以麽?”


    這一層曖昧的窗戶紙,終於在中秋的那天夜晚被徹底捅破。


    她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回到清歡殿,理智潰散,心中的渴求被無限放大,以至於抱著裴漠度過了一個瘋狂而又荒唐的夜晚。


    那一夜說不清是誰先主動的,兩個人皆是生澀而又投入,抵死纏綿。


    醒來後的李心玉隻有一個感覺:疼,渾身都疼。


    這小畜生!


    她羞惱大過憤恨,一把將摟住自己的裴漠推開,啞聲斥道:“你跪下!”


    裴漠掀開被子,跪在榻邊,平靜道:“你嗓子啞了,要喝點水……”


    “閉嘴!”李心玉看著滿身的痕跡,不忍直視,扶額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


    “知道。”裴漠垂著眼,“昨夜,是殿下先纏上來的。”


    “你……”李心玉努力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情況,隻覺得頭疼欲裂,幹脆不想這個問題了,艱難地披衣下榻,將弄髒的毯子胡亂地卷起,塞在床底下‘毀屍滅跡’。


    裴漠張了張嘴,話還未出口,李心玉就如同豎起尖刺的刺蝟,喝道:“你閉嘴,不許說話!昨夜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誰也不許說出去!”


    裴漠一怔,抬起眼來,眸中的溫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寒意。他固執道,“我們倆睡了,有了夫妻之實,如何能當做沒發生過?”


    “你知道你睡的是誰麽?你想死嗎?”李心玉頭昏腦漲,一把揪住裴漠鬆散的衣襟,沉聲道,“聽著,此事到此為止。”


    “不可能。”裴漠單手攥住她,說,“你若想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當初就不該來撩我。”


    “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


    “你說什麽我都會當真。”


    一夜纏綿,最終換來不歡而散……


    李心玉在夢中旁觀自己的記憶,就在此時,熟悉的鍾聲響起,畫麵走馬燈似的飛速掠過,從兩人分分合合的小打小鬧一直到決裂時剜去的奴隸印記,從兵臨城下的恐慌再到劉英帶刀入殿的死亡……


    畫麵陡然翻轉,到了城破的七年之後。


    這時候正是中元之夜,四下漆黑無人,太史局已經被賀知秋燒毀了,坍塌的觀星樓下,空餘一隻一人多高的殘鍾。


    而此時,殘鍾之畔,坐著一個高大熟悉的武將身軀。即便是一個背影,李心玉也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裴漠。


    前世城破七年之後的,裴將軍。


    “我就要死了。”裴漠風華正茂,卻兩鬢風霜,幹啞道,“你有沒有開心一點?”


    李心玉心中揪疼,聽見裴漠又自言自語道:“你逃不掉的,黃泉之下我也會來找你。”


    他劇烈咳嗽著,勉強站起身子,拿起地上橫放的鐵杵,用盡全身力氣撞擊大鍾。


    鍾鳴三聲,響徹天地,裴漠說,“李心玉,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鳴鍾了。”


    說罷,裴漠手中的鐵杵哐當一聲墜地,身子也倚著布滿紋路的大鍾緩緩滑下。他捂著嘴,胸腔中迸出暗啞的咳嗽聲。


    夜色孤寂,李心玉看到他的指縫中有暗紅的鮮血淌下,觸目驚心。


    她想要觸碰裴漠消瘦的背脊,然而在指尖挨上他衣角的那一瞬,畫麵倏地黯淡,裴漠的身影如煙般散去,四周又變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色虛空。


    “心玉,李心玉……”


    “殿下!”


    耳畔的聲音交疊湧來,李心玉焦急地回應道:“裴漠!你在哪兒?”


    “李心玉。”這一次,聲音清晰可聞,幾乎就是從她身後傳來。


    李心玉一怔,猛地回過頭去,撞進一個人溫暖結實的懷抱。


    玄黑的武袍翻飛,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輕聲道:“我找到你了。”


    李心玉渾身是汗,猛地從床上驚醒。


    “殿下!”裴漠的聲音幾乎是立刻響起,欣喜若狂道,“你終於醒了!”


    下一刻,她被摟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一如夢中那般溫暖安心。


    李心玉渙散的瞳仁好一會兒才聚焦,她茫然環顧著滿屋焦急的人影,喃喃道:“阿遠,賀知秋……你們怎麽都在這兒?”


    她的視線落在緊緊擁著自己的人身上,茫然道:“裴漠?”


    “是我。”裴漠眼睛濕紅,拇指摩挲她略微蒼白的唇瓣,低聲道,“你昏迷了一整日,還有哪裏不舒服麽?”


    李心玉搖了搖頭,又怔愣道:“這是哪一年呀?”


    “景元二年啊,姑姑。”小皇帝上前一步,俊秀的臉上滿是擔憂,蹙眉道,“您失憶了?得讓太醫再來瞧瞧。”


    “是了,前世應該沒有你這個小混蛋。”李心玉伸手捏了捏李思的腮幫,笑道,“阿遠,姑姑做了一個很長很苦的夢。”


    這番話,隻有裴漠能聽懂。


    她大概又是夢到前世了。


    不由地心疼萬分,裴漠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沒事了,殿下,沒事了。”


    不知為何,李心玉有預感,自己這將是最後一次夢見過往,從今往後,她將獲得徹底的新生。


    想到此,她不禁又浮現出了裴漠獨自撐過那七年的悲痛畫麵,想起他前世臨死前的偏執,心中又是一陣綿密的疼痛。


    “我總算知道,上天為何要頻繁地讓我回憶過往,這是我此生要贖的罪。”李心玉勾了勾嘴角,玲瓏眼溫柔地注視著她兩世最愛的男人,說,“辛苦你了,裴漠。”


    裴漠眼睛一澀,俯身與她交換了一個帶著苦澀淚意的濕吻。


    李思猝不及防被這一幕驚到了,兩頰飛速浮現出一抹紅暈,忙捂著眼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而賀知秋也整理好占卜祈福用的牛角、龜甲和銅錢,悄聲退了出去。


    屋外,一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於琉璃盞下回首,燦然一笑道:“賀大人,大長公主殿下醒了麽?”


    賀知秋‘嗯’了一聲,伸手調整了一番微微傾斜的麵具,溫吞道:“回太史局。”


    “好嘞!”一襲青色闌衫的小郎君脆生生地應答。


    這嗓音清靈剔透,全然不似少年男子的沙啞渾濁,不僅如此,他連長相也不像個男子。賀知秋停下腳步,微微側首,似是疑惑地看著自己這位新來的親侍。


    “咳!”小郎君有些局促地壓低嗓音,伸出一隻白嫩的手來,抱走龜甲等物,沉聲道,“辛苦了,賀大人。”


    而此時,滁州琅琊王府。


    “如何?”明亮的燈火下,琅琊王李硯白按下一枚棋子,漫不經心問道。


    “回稟王爺,大鍾落下,鍾聲響徹長安,大長公主確實昏迷了半日,不過後半夜便醒了。”門外,一黑衣侍衛抱拳躬身,低聲道,“看來並無性命之憂。”


    “聽說裴漠為了李心玉禁了全長安的鍾聲,本王還以為她患有什麽怪疾,那鍾聲會要去她的性命。”李硯白搖頭失笑,“本就是怪力亂神之事,偏生我病急亂投醫,竟當了真。”


    對麵,謀士範奚敲著折扇,亦落下一子,笑道:“王爺還折騰麽?”


    李硯白想了想,直起身歎道:“不折騰了。李思雖然年幼,卻難得是個狠角色,更何況有裴漠和李心玉在,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倒不如就這樣做個富貴閑人,了此殘生算了。”


    範奚嘩地抖開折扇,翩然一笑:“王爺這是個明智之舉。我有預感,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這天下在李思的手中,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景元三年三月初,李心玉盛裝進宮,正式交還政權。


    興寧宮內,李思瞪大眼,震驚道:“朕還未年滿十四,姑姑為何就急著要還政了?”


    說到此,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眼睛一紅道:“是不是因為去年的那些流言,您還在怨恨朕?”


    李心玉搖了搖頭,笑道:“不是,姑姑不曾怨你,是你長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決定,不需要再依賴姑姑。”


    “您就是在怨我。”李思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國之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哽聲道,“我向您道歉,對不起!姑姑,您不要離開我!”


    “阿遠,你先起來。你是一國之君,不應該向臣婦下跪!”李心玉扶起小皇帝,望著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溫聲道,“阿遠,姑姑必須要還政了。”


    “為何?”


    “因為……”


    李心玉將手輕輕放在腹部,神情變得甜蜜而柔和,咬著唇神秘兮兮地說,“因為啊,姑姑有身孕了。”


    “什麽?當真!”短暫的怔愣過後,李思變得狂喜起來,紅著臉說,“什麽時候的事?朕何時才能見到弟弟或者妹妹?”


    “還早呢,約莫十月份才生產。”


    “那也不急,姑姑,您再輔政一段時日罷。我才十歲,沒了你根本不行。”


    “你這話未免也太謙虛了,沒有哪個皇帝十歲時能像你一樣聰慧有手段。更何況,姑姑答應了朝臣,一旦有孕,就必須還政撤出朝堂。”


    李心玉伸手,想揉一揉侄兒的腦袋,忽然間發現他站起來都快有自己高了,揉腦袋不妥,便該為輕拍他的肩膀,說:“姑姑與你姑父成親十年,一直未有身孕,這孩子來之不易,望阿遠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弟弟妹妹。”李思點點頭,吸了吸鼻子道,“如此,我也不為難姑姑,姑姑好生養胎,生個健康的寶寶下來。”


    李心玉欣然頷首,“好孩子,沒有姑姑的監管,你也要勤於政事,凡事多聽聽別人的意見,切勿偏聽偏信。北境暫時有你姑父坐鎮,大可安心,不過,過幾年你姑父也會退隱朝堂,你需要有一批自己的忠良心腹。姑姑給你列了一份名單,都是忠良之才,可堪大用,你酌情考慮罷。”


    李思垂首恭聽,接過李心玉遞來的錦囊,又道:“我會常去看您的。”


    李心玉捏了捏他的臉頰,溫聲道:“我走啦。”


    殿外桃李芳菲,微風卷積著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一如多年前欲界仙都那場令人心動的花雨。


    畫廊之下,百花深處,一襲玄色武袍的裴漠長身而立,朝她伸出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勾唇笑道:“回家了,公主夫人。”


    “嗯,回家。”李心玉笑著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


    兩人手牽著手走過長廊,邁下台階,走出宮牆,將莊嚴肅穆的宮殿拋諸腦後,唯有一黑一紅兩道相依的身姿,在春日的陽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賀大人,您又走錯了!這不是去太史局的方向!”


    狹長的宮道上,朱紅闌衫的小郎君快步跑上前,拉住懵懵懂懂的賀知秋,將他的身姿扳了個方向,“您這邊。”


    “星羅,該啟程了。”


    崇山峻嶺,長路漫漫,一間茶館草廬,素衣的蒙麵女子手持長劍跨在馬背上,朝身旁一位陰柔的黑衣男子淡然說道。


    山澗水旁,白衣僧人與青衣女道不經意間相逢,各自一笑,無悲無喜。


    東風依舊,四月芳菲,繁華富庶的長安城內外,所有流浪的候鳥都找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歸宿,從此,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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