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愛恨
第37章 愛恨
長安燈火殘落,夜色正濃,本該是雞犬不聞的寂靜深夜,此時卻格外喧鬧。
執著幹戈的禁衛軍來去匆匆,挨宮挨殿地搜查刺客,裴漠站在隱秘的屋簷後冷眼旁觀。他精致的麵容一半浸潤在雪夜清冷的光芒下,一半隱藏在晦澀的陰暗中,神情莫辨。
“……下令殺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不會的!
“……她要磨滅你的誌氣,淡忘你的仇恨,讓你徹底淪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膩了,必定會殺了你!”
不是的!
“公主最恨的……是你們裴家人!那日在……奴隸營,她是來殺你的……”
我不信!
裴漠攥緊了雙手,力度大到骨節微微發白,雙目有些泛紅。
烏雲蔽月,天地一派黯然,裴漠握緊手中的青虹劍,轉身躍上對麵的屋脊,黑布靴飛速在屋脊上踩過,朝燈火正明的清歡殿跑去。
柳拂煙的警告,還有盛安臨死前的話語,一句句一聲聲,如同夢魘盤旋在他的腦海。他不願去相信,卻又無從辯駁,一顆心仿佛被鈍刀淩遲,絞得他不得安寧。
思緒紊亂,他忽的腳底一滑,身子在屋簷上滾了幾圈,摔落進清歡殿的前院。
這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心亂,連步伐也亂了。
落地之前,裴漠及時調整了身形,不至於摔傷。他自嘲一笑,剛撐著劍站起,便見一群禁軍唰地圍上來,將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襄陽公主剛剛遇刺,雖然未曾傷到,卻依然驚動了東宮和皇上,李常年父子震怒,命禁軍統領王梟連夜追查刺客。故而戍衛清歡殿的巡邏禁軍宛如驚弓之鳥,將從天而落的裴漠誤認成了刺客。
“怎麽了怎麽了?抓著那吃裏扒外的小賊了?”李心玉剛送走了前來撫恤的父兄,便聽見前院一陣喧嘩,還以為是盛安去而複返,遠遠一看,隻覺那挺拔的身形甚為熟悉。
“裴漠!”李心玉一驚,忙提著裙邊噠噠噠跑過去,怒道,“抓錯人啦!快放開他!”
禁軍不敢違逆,忙撤了刀劍。
李心玉見到裴漠回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了肚裏,徹底踏實了。裴漠沒有食言,果真拿著公主令回來了!
外麵人多眼雜,李心玉不敢逾矩。她強忍住歡喜,清了清嗓子,麵色如常地朝裴漠招手道:“本宮有話問你,進來說話。”
說著,她率先進了休憩用的寢殿。
裴漠望著她的背影,良久終是邁動長腿跟了上去。
禁衛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退遠了幾步,給公主和那漂亮的少年留了個清淨之處。
裴漠一進門,李心玉便猴急地關上了門,轉身朝裴漠撲去,欣喜道:“你可算回來了!明明也就走了一兩個時辰,對我而言卻像是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
望著她撲過來的俏麗身影,裴漠猶豫了一瞬,便微微張開了雙臂。
然而,懷中並沒有想象中的溫軟到來。李心玉隻是一把拉住了裴漠的手,驚道:“怎麽這麽涼!指尖都凍紅了!”
裴漠的手一僵,視線落在兩人緊扣的手上,目光閃了閃,將淡色的唇抿得更緊了些。
裴漠的指節修長幹淨,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李心玉被他冷得齜牙咧嘴,一邊嫌棄他手涼,一邊卻將他握得更緊了些,拉著他在鋪了獸皮大襖的案幾後坐下,將一個手爐塞到了他手裏。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方才經曆了什麽!簡直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的。裴漠用泛紅的眼睛凝望著她,心道:你遇刺了。
“我遇刺了!刺客竟然是皇兄送到我宮裏來的那個小太監!”
所以說,早告訴過你,盛安不安好心,讓你離他遠些。
“沒想到他那麽文靜俊秀的小郎君,拿起匕首的樣子竟是那般可怖,就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似的!本宮想不明白,我待他不好麽?他為何要殺我?是奉誰的命令潛伏在我身邊?”
你對誰都好,清歡殿的宮婢都以能侍奉你為榮……可朝中暗流湧動,有多少人喜歡你,便會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還好本宮機智勇敢,與那刺客大戰八十回合,這才沒讓他得逞!否則你現在回來,就看不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啦!”
他之所以會失手,與你的機智勇敢無幹。而是在下手的那一瞬想起了你的好,一念遲疑,反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心玉說得正起勁,終於後知後覺地覺察到了裴漠的異常。從回到清歡殿到現在,他一言不發,隻靜靜地看著自己,神情複雜。
李心玉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良久,她迎上裴漠探尋的目光,問:“小裴漠,你怎麽啦?”頓了頓,她又頗為自戀地說,“是不是在擔心我呀?你不必擔心,白靈來得及時,盛安並未傷到我……”
她的目光清澈,眼睛裏帶著笑意,沒有一絲陰霾。
裴漠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是不是……柳拂煙出事了?”李心玉笑容漸漸淡去,擔憂地想:莫非是他去晚了,柳拂煙已香消玉殞?
雖然她並不知道柳拂煙與裴漠是什麽關係,但見裴漠這般難受,她也有些難受起來。
想到此,她斂裾跪坐在他身邊,側首望著他道:“裴漠,本宮能幫你些什麽?”
她的關切不像是作假。裴漠隻覺得喉頭發緊,赤紅的眼睛一陣一陣地酸澀:這樣赤誠的眼睛,這樣嬌俏的容顏,這個令他愛之入骨的姑娘……真的是那個曾下令要殺死自己的人麽?
“裴漠?”見他久久不言,李心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漠終於回神,收回探究的目光,垂下眼蓋住眼底糾葛的情愫,輕聲道:“沒事,她很好。”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麽。
李心玉將雙手攏在袖中,緩緩坐直了身子,認真凝望著裴漠,亦如他千百次凝望她。她說,“裴漠,你有心事。”
裴漠睫毛顫了顫,修長的手指握緊了手爐。
“自從欲界仙都救火回來,你便一直有些不大對勁。可否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何事?”
兩世糾纏,李心玉實在是太了解他了。裴漠一向沉穩內斂,若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絕對不會顯露在臉上……
一種不安感湧上她的心頭。
“我聽說了一些事,是關於公主你的……”半晌,裴漠終於開口,聲音有些艱澀。
他的眼睛泛著紅,流露出些許脆弱……李心玉曾見過他這般絕望的神情,像是即將墜入深淵的人,渴望別人拋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裴漠究竟聽到了什麽?關於我的?多半是什麽風評不好的話罷。
“你即便不說,我大抵也能猜到,肯定又有人亂嚼舌頭說我壞話了。”李心玉一副了然的神情,嘴角重新綻開了笑顏,淡淡道,“無非是什麽恃美揚威、恃寵而驕、貪財好色,揮霍民脂民膏之類的。”
裴漠望著她,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龐,問道:“他們這樣說你,你為何還笑得出來?”
“有人誇我,我不會多一分錢財,有人罵我,我也不會掉一塊血肉。本宮又不吃他們的家糧米,也不靠他們養活,管他們說什麽呢。”李心玉笑道,“人生須臾百年,或許還不到百年,如果什麽阿貓阿狗都要去迎合的話,該活得多累啊!他們愛說我什麽就說去罷,隻要不是罵你就行。”
裴漠神色微動,指腹摩挲著她的嘴角。
片刻,他沉聲道:“還記得第一次去欲界仙都回來的那晚,公主夜裏做了噩夢,睡不著,半夜將我叫去你的寢殿……”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那時,公主突然向我道歉。”裴漠喉結動了動,濕紅的眼中氤氳著經久不散的哀傷,輕聲道,“你說你對不起我,說你當時隻是太害怕了,並非真正地想要傷害我。”
聞言,李心玉怔了一怔,笑容凝固在嘴邊。
“我一直不明白公主那番話是何意思,現在,卻隱隱有些懂了。”
“裴漠,是誰跟你說了什麽?柳拂煙?”
“公主害怕了?”裴漠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苦澀的笑來,顫聲道,“原來,你怕我。”
她竟是怕裴家怕到這般地步,怕得夜夜從夢中驚醒,怕得追尋到奴隸營來殺掉自己……可是為何又要臨時反悔,將自己救回她的身邊?
若真像三娘子所說的,隻是為了恣意玩弄自己,那那天夜裏她從夢中驚醒,又為何向自己道歉?
她這樣燦若驕陽的人物,一顰一笑都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氣,竟然低聲下氣地向一個奴隸道歉,那一瞬,裴漠隻覺得自己的胸腔一陣綿密的痛意,萬千執念都隨著那句小心翼翼的‘對不起’而消弭散去。
想起過往,裴漠心中翻江倒海,質詢的話湧到嘴邊,又被他數次咽下。他怕真相一旦說出口,他便連最後一絲念想都沒了。
李心玉望著他,怔怔道:“裴漠,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殿下恨我嗎?”裴漠下巴緊繃著,微微顫抖,如此問道,像是在等一個裁決。
李心玉看著他的眼睛,心中緩緩升騰出一股怒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麽,是氣自己的心意被質疑了,還是氣裴漠妄自菲薄?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撲上去咬住了裴漠的嘴唇。
她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獸,狠狠咬住裴漠的唇瓣,將他的悶哼盡數吞入腹中。直到唇舌間嚐到了微微的鐵鏽味,她才放開牙齒,瞋目瞪著裴漠,眸子在燈火中熠熠生輝,惡狠狠道:“不管過去如何,我現在是恨你還是喜歡你,你難道自己感受不到嗎?嗯?我的,小裴漠!”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咬碎了,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
裴漠被她撲得身形後仰,破皮流血的唇微微開啟,麵上還有不曾散去的訝然。
若是沒記錯,這是李心玉第一次主動吻他,盡管這個吻……有些凶殘。
裴漠保持著後仰的姿勢,手肘反撐在身後的獸皮襖子上,眼中的寒冰散去,燃成炙熱的火焰。
李心玉仍是憤憤的,低聲道:“如果讓本宮知道,是哪個在挑撥離間,我非要將他大卸……唔唔!”
話還未說完,裴漠一把將她扯入懷中,以唇封緘。
這一吻熱烈纏綿,換氣的間隙,裴漠聲音暗啞,在她耳畔急促蠱惑道:“我誰也不信,隻信你。我要你告訴我,殿下,你會殺我嗎?”
李心玉眼中泛著波光水色,唇紅豔麗,隻輕聲笑道:“本宮這一生所在乎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個。”
不管過去如何,現在的我對你喜歡還來不及,又怎會有心生恨意?
裴漠眼底有諸多情愫交疊湧現,神情複雜,良久又歸結於平靜。他俯身,加深了這個吻。
李心玉被親的七葷八素,渾渾噩噩間想起一件事,便伸手去推裴漠,含糊道:“你還沒告訴我,柳拂煙究竟是你什麽人呢……唔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