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變故
第36章 變故
亥時已過,狂歡的人漸漸散去。李心玉到了清歡殿門口,對身後的四個禁衛道:“本宮到了,你們回去複命罷。”
那四個禁衛本就是臨時叫過來的,既是已送她到大殿門口了,便不再久留,抱拳行禮後就回到各自所屬的隊伍中巡城去了。
李心玉穿過前院中庭,便見一條清秀的身影拿著一張一人高的鐵鍬,正躬身費力地鏟著什麽。
走近一看,原是新來的小太監盛安。
“這麽晚了,還在做什麽呢?”
李心玉好奇問了句,盛安卻像是一隻被驚擾的兔子,放下鐵鍬磕磕巴巴道:“公、公……”
李心玉笑了:“本宮不是公公。”
“公主殿下。”盛安匆忙伏地叩首,掌心額頭貼地,是個極為虔誠的姿勢,“天冷地麵結冰,小奴怕公主回來會腳滑,便擅做主張將冰水鏟去。”
李心玉借著簷下的燈光,發現他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有縱橫的傷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的痕跡。
不會是自己宮裏的下人排擠虐待他了吧?
終歸是個清秀聽話的小郎君,李心玉心生惻隱,蹲下身去摸他的手腕,問道:“你受傷了?”
盛安雙肩一顫,忙收回手,將袖子拉下去一點,小聲道:“小奴不小心摔傷的。”
李心玉不是傻子,哪個摔傷能摔成這樣?
既然盛安不說,李心玉也不再追問,隻朝屋內喚了聲:“嬤嬤。”
掌事嬤嬤‘哎’了聲,擦著圍裙從側殿出來,笑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拿些外傷藥來,賜給小安。”說罷,她朝盛安抬抬下巴,“地上冷,別跪著了。”
盛安露出欣喜的神色,道謝的時候聲音都在發顫。
李心玉進了寢殿,掌事嬤嬤早已燒好了炭盆,屋內暖洋洋的。紅芍替李心玉解下鬥篷,問道:“雪琴怎麽沒和公主一同回來?”
“她和裴漠有事,我派他們出去了。”李心玉在熱湯盆中洗淨了手,撚了塊栗子糕吃著,吩咐紅芍道,“你去告訴外頭的侍衛,讓他們給裴漠和雪琴留個門。”
紅芍應了,替李心玉鋪好床榻,便出去安排事宜。
李心玉洗去妝容,用棉布拭去口脂之時,她眼神暗了暗,隨即將棉布攥在手裏,陷入良久的沉思。
忽而想起,已經有許久不曾見到白靈了,也不知她的傷勢好了不曾。
畢竟是自己最貼身的下屬,還是要常去撫恤一番的。如此想著,李心玉重新披上鬥篷,推門轉去偏間。
盛安還在院中鏟冰,見到李心玉穿戴齊整出門,便殷勤道:“公主要去哪兒?讓小奴給您提燈引路罷。”
“幾步路而已,不必了。”李心玉道,“你手上有傷,早點回去歇息。”
盛安沒吭聲,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
李心玉也沒多留意,可當她轉過回廊時,平地裏掀起一陣詭譎的陰風,接著寒光閃過,眼前仿若失明般漆黑一片。
我瞎了!
這是李心玉的第一反應。
而後她才覺察出不對,有光,冷鐵折射出來的寒光。李心玉抬首,隱約看見熄滅的燈盞在夜色中破破蕩蕩地搖晃,裏頭的燭芯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擊滅了。
四周陷入一片詭異的黑暗。李心玉心裏一涼,忙轉身躲到紅漆柱子後,下意識要喊,忽的從拐角處竄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低喝道:“公主小心!”
李心玉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那條身影飛快地推入身旁空蕩的小屋內。
“小安?”李心玉聽出了盛安的聲音,也顧不得自己跌了一手的灰,緊張道,“是有刺客麽!”
盛安猛地關進了門,背對著她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麽,他布滿傷痕的手緊緊摳著門扉,身形微顫。
片刻,他轉過身來,眼睛如同兩片刀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他朝前走了兩步,手伸入袖中,像是握住了什麽東西似的,說:“是的,公主,有刺客。”
看到盛安眼神的那一瞬,李心玉什麽都明白了。
的確有刺客,隻是她不曾想到,刺客就是這位太子哥哥親手送來的小太監。
春寒料峭,李心玉硬生生被嚇出了一身汗。她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發現這是雜物間,昏暗逼仄,除了大門,沒有可逃生的窗戶。
盛安堵在門口的方向,李心玉不敢貿然大叫,生怕刺激到他。她微微後退一步,心裏計算著要怎樣才能靠近門口逃生,又要怎樣才能吸引外麵巡邏的侍衛……
盛安前進一步,她後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腰部撞到一塊圓形的木板。
“盛安,不知刺客還在否?你出去看看。”李心玉假裝什麽也沒看出來,一副懵懂天真,竭力讓發顫的嗓音變得平穩。
盛安沒有動,隻是身形微顫,眼底兩行濕痕格外顯眼。
他竟是哭了,哽聲道:“別怕,公主,不會痛的。”
說著,他將手從袖中掏出,掌中攥著一柄短刃。
他一邊持刀一邊流淚的樣子真是可怕,李心玉沒由來一陣惡寒。
半個時辰前,欲界仙都。
裴漠停下腳步,回望著柳拂煙:“您什麽意思?她曾對我做過什麽?”
大火仍在繼續,柳拂煙逆著火光,每一個頭發絲都在發亮,豔麗無雙,仿佛一隻即將浴火重生的鳳凰。
“你可還記得,與李心玉第一次見麵是何時何地?”柳拂煙側首,露出後頸連著肩部的一片雪白肌膚。
那裏有一塊青黑色的刺青,醜陋的,同裴漠頸後一模一樣的奴隸刺青。
“八月初七,碧落宮奴隸營。”裴漠表情平靜,反問道,“那又如何?”
“你可曾想過,她堂堂帝姬,為何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又為何會恰巧救下你?”柳拂煙露出一個悲傷的笑來,深邃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著裴漠,歎道,“傻孩子,那是因為下令殺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聞言,裴漠瞳仁一縮,腦中如同炸開一聲巨響,滿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你說什麽?”
“那日聽蓉姨說有人要殺你,又恰巧遇上李心玉將你救出營中,我總覺得事發突然太過古怪,便令琅琊王前去打探一番……結果如何,已不需要我多說了,下令讓差役處死你的人是一個年輕高挑的女護衛,手持靈虛劍,乃是李心玉的貼身女護衛,名叫白靈。”
頓了頓,柳拂煙道,“你若不信,可親自去問。阿漠,好孩子,李心玉騙了你。她這般玩弄心計的人,不值得你為她而放棄所有。”
“我不信。”裴漠搖了搖頭,目光冷得可怕。
他攥緊了手中的長劍。這把劍是他的公主殿下親自為他贏來的,又別扭而青澀地將此劍贈與自己,上麵仿佛還帶著她的溫度,睜眼閉眼全是她燦爛天真的笑顏……
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比之前更篤定:“我不信。她若想殺我,又何苦在刀刃落下之前費心救我?”
“你如此聰明,怎會想不明白!”柳拂煙露出焦急之色,快步走到裴漠麵前,道,“她恨你裴氏身份,又不想讓你便宜地死去,便想出了一個貓拿耗子的遊戲折辱你!她要磨滅你的誌氣,淡忘你的仇恨,讓你徹底淪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膩了,必定會殺了你!”
頓了頓,柳拂煙直視裴漠眼中的痛苦,苦澀一笑:“若非她恨透了你,又怎會想出如此惡毒的法子來折磨你?”
清歡殿,雜物間內。
“公主太警惕了,過了這麽久,我都不能近你的身。”大概是恐生變故,盛安不再廢話,抬手抹了把眼淚,手中的匕首掉了個方向,將刀刃對準了李心玉。
刀刃刺來的一瞬,李心玉一聲大叫:“盛安!”
盛安的手明顯的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淚漬未幹的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情,舉著匕首的手顫抖的厲害。
趁著他失神的一瞬,李心玉突然亮出身後的圓形木板——一塊木質鍋蓋,猛地朝盛安頭上扔去!
盛安回神,抬臂去擋。可他手上本來就有傷,木鍋蓋一砸,他當即悶哼一聲,連連後退。
李心玉見狀,可高興壞了!她趁盛安吃痛繞到靠近門的角落,隨手抄了一個竹耙胡亂揮舞,專攻盛安受傷的手臂,一邊打一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本宮要死啦!”
李心玉一向都是貴氣慵懶的,臉上永遠帶著三分笑意,盛安何時見過她這般張牙舞爪的模樣,驚嚇之餘竟被她一頓亂舞近不得身!
李心玉把開裂了的竹耙往他頭上一砸,提裙就衝出門外,動作一氣嗬成,尖聲大喊:“有刺客!”
這一聲吼用盡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氣,便是聾子也能聽見。霎時間,一條白影閃過,唰地一腳踢上盛安的手腕,迫使他脫力,手中的匕首在空中轉了幾個圈,釘在一旁的牆壁上。
“白靈,你來的正好!”李心玉雙腿軟得厲害,扶著雕欄方能勉強站立,顫巍巍指著盛安大口喘息道,“快拿下這個逆賊!”
白靈連衣服都沒來及穿好,披頭散發,隻穿著素白的裏衣,赤腳站在雜物間門口,伸手將李心玉護在身後,沉聲道:“公主退後些,小心傷到。”
話音未落,殿中的嬤嬤、宮婢和巡邏侍衛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提燈前來,拿刀的拿刀,扛棍的扛棍,霎時將雜物間圍得水泄不通。
“終歸是我一時心軟,對不住主子的厚望……”
見大勢已去,盛安一聲苦笑,也不再戀戰,隻旋身一轉,掀開袖子,露出小臂上綁著的袖箭。
三箭連發,將衝在最前麵的侍衛放倒。李心玉雙眸一瞪,她認出來了:這支袖箭樣式熟悉,在欲界仙都遇刺時也曾見過!
顯然,盛安就是那日奪畫刺客中的一員!
正震驚不已,盛安卻是看準這個空檔,雙臂一振躍出人群,竟是打算逃走!
白靈追上去,與他快速過了幾招。別看盛安身形秀氣,可功夫十分了得,白靈那樣的高手在他麵前也討不到便宜!
盛安與白靈纏鬥幾招,他急於脫身,一腳踹上白靈胸口。白靈重傷未愈,牽扯到傷口難免身形遲鈍些,堪堪躲過後,盛安又連放數箭,箭箭直取白靈性命!
白靈躲避不及,仍是被一箭擦肩而過,滲出血來,舊傷之上又添心傷。
趁此時機,盛安翻身上牆,幾個騰躍便不見了身影。
“白靈!”李心玉從藏身的大柱子後跑出來,扶住受傷的白靈,又朝侍衛吼道:“愣著作甚!還不快追!”
侍衛忙提劍追去,可茫茫夜色,燈火闌珊,哪裏還有刺客的身影?
盛安飛速穿梭在屋脊上,剛逃到雍華宮,忽見前頭一條黑影筆直而立,擋住了他的去路。
盛安匆忙刹住腳步,躬身抬臂,亮出藏在袖中的袖箭,低喝道:“誰?”
那人身材修長挺拔,按著腰間的烏鞘寶劍,聲音比萬年積雪還要清冷:“你動她了?”
盛安眯了眯眼,露出訝然的神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誚,道:“是你?”
雪夜月色下,映著殘燈昏光,黑影緩緩轉過身來,露出裴漠年輕漂亮的臉來。
他不動聲色地捕捉著盛安的表情,語氣暗啞低沉,不帶任何溫度:“我好像警告過你,不許你動她。”
“動了又如何?我們這樣的陰溝老鼠,跗骨之蛆,主子下了格殺的命令,難道還有反抗的餘地?”
頓了頓,盛安目光有些哀戚和落寞。他說,“可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對我笑,會給我藥膏塗抹的人……若非念及如此,我早得手了。”
裴漠並不多言,拔劍刺去,招式又快又狠,像是要宣泄他滿腔的怨憤!盛安哪裏是他的對手,被逼的連連後退,臂上的袖箭被裴漠一刀斬斷!
裴漠騰空躍起,一手扣住盛安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壓在瓦礫之上,狠聲道:“說!你是誰的人?”
盛安被他掐得麵色青紫,動彈不得,秀氣白淨的麵容一派扭曲。
他張著嘴艱難地呼吸,嘴唇扯出一個怪異的弧度,發出咯咯的冷笑,望著裴漠的眼神瘋狂而又悲憫。
這種眼神十分熟悉,一個時辰前,星羅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看著一個笑話。
“裴漠,你看看……你的樣子,多麽可怕!你與我……本該是同一類人,卻……被她俘虜……” 盛安笑出眼角的淚,艱澀道,“可……我比你幸福,至少……至少她不恨我,公主最恨的……是你們裴家人!那日在……奴隸營,她是來殺你的……”
話還未說完,他咬破了藏在後槽牙的毒藥,口鼻溢血,片刻沒了聲息。
盛安睜著眼,枯死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像是在凝望這世間最幹淨的一片念想。
裴漠緩緩收回扣住盛安脖子的手,就這樣跪在屋脊之上,良久未有動作,如同一座僵硬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