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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招魂

  第25章 招魂

    冷清靜謐的養生殿內,光線昏暗,嫋嫋青煙在空中聚攏又飄散。明黃的紗幔鼓動著,像是一張張巨獸的嘴,張開獠牙吞噬一切。


    李心玉穿著一身曳地的素色羅裙,金釵步搖,緩緩走過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回廊。


    推開大殿的朱門,轉入內間,垂有明黃紗帳的龍床上,躺著一個滄桑清瘦的男人,被褥蓋在他的身上,竟顯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連呼吸都是一掐即斷的虛弱。


    “父皇,是我。”李心玉跪在龍榻前,輕輕握住李常年一隻枯瘦的手,將他蠟黃的手背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聲道,“女兒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心兒……”老皇帝的胸膛中發出支離破碎的嗬嗬聲,緊閉的眼皮費力地抬了抬,露出他渾濁的視線,虛弱道,“心兒,朕的……好女兒……”


    “父皇……”


    李心玉的話還未說完,李常年卻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攥著李心玉稚嫩的手掌。他的手就像是一把鐵鉗,李心玉吃痛,眼裏已有了淚花。


    李常年費力地睜開眼,啞聲道:“心兒,你想利用郭蕭來追查朕的丹藥……是也不是?”


    “父皇,那丹藥的配方不對,姓吳的老術士一定有事瞞著你……”


    “心兒,收手吧,不要再淌這趟渾水了!”


    “可是服食丹藥已經掏空了您的身子,您不能再繼續吃下去了!”


    “聽話,心兒!朕已是殘朽之軀,可你和瑨兒不一樣,你們還年少,不該折損在這裏……心兒,收手吧,安心嫁人,郭家會護你一生平安……”


    李常年艱難地呼吸著,眼珠上翻,視線已開始渙散,如涸澤之魚般張著嘴,一字一句艱難地說:“相信我,心兒,真相遠比你……想象的殘酷,你和瑨兒……承擔不起……”


    “父皇,到底發生什麽了!”


    “孩子,朕無能,護不了你母親,也護不住你……收斂起好奇心吧,聽朕的話,唯願你們平安活著,就足矣……”


    李常年緊攥的五指漸漸鬆懈,無力地從李心玉的臉頰旁滑落。李心玉慌忙接住父親滑落的手掌,渾身發顫,崩潰哭喊道:“父皇!父皇!”


    而下一刻,龍榻上的李常年化成煙霧飄散,畫麵陡然翻轉,竟變成了清歡殿的格局。


    大殿的門被人猛地踢開,她看見大太監劉英執著森寒的刀刃朝她走來,陰笑道:“老奴前來,借長公主殿下的腦袋一用!”


    “不要!”清歡殿的睡榻上,李心玉大喝一聲,猛地睜開眼,驚坐而起。


    夜深人靜,殘燭昏暗,她竟是又夢見了前世之事。


    李心玉渾身冷汗,一手扶額,擁住了瑟瑟發抖的自己。丹藥,出嫁,宮變,劉英……前世種種如蛛網纏縛,裹得她透不過氣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幹的零散事件串聯起來。


    可哪怕時隔兩世,她都沒能摸到這根線背後的真相。


    前世,李心玉剛懷疑丹藥有問題,父皇便猝然離世,老術士畏罪自裁,線索自此斷了;她利用掌管禦林軍的郭家追查婉皇後遇害真相,想借此揪出幕後主使,誰知出嫁中途被裴漠搶親,與郭家斷了來往;好不容易回到長安宮中,卻突逢宮變,大都護王梟叛變,射傷了她的一條腿,劉英趁亂闖入清歡殿,殺死了……


    劉英?


    一想起這個名字,李心玉便頭疼。她重生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機殺死了劉英,可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劉英向來貪財怕死,琅琊王叛軍兵臨城下之日,他不趁機搜刮了錢財逃難,卻反而闖入清歡殿刺殺公主,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莫非,他是被別人慫恿的?

    假設真是有人慫恿,那那個人會是誰?他為何如此痛恨李家人?用丹藥折磨了先帝不說,還慫恿劉英殺了自己來博取富貴!


    琅琊王還是……裴漠?

    不,不可能是裴漠。他不是如此陰毒之人。


    “公主,還好麽?”有人叩了叩外間的門,接著,裴漠清澈的嗓音穩穩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道,“又做噩夢了?”


    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聲音,李心玉翻江倒海的內心瞬間平息下來。她輕輕‘嗯’了一聲,身體不再發顫,疲憊道:“裴漠,給我倒杯熱茶來。”


    “好。”


    燭火將裴漠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隔間的窗戶紙上。裴漠的腳步聲遠去,不稍片刻,又沉穩靠近,下一刻,裴漠推開了門,端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走了進來。


    他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李心玉,輕聲道:“小心燙。”


    李心玉輕輕吹著茶盞上的熱氣,豔麗多情的眼睛盯著裴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裴漠怕李心玉著涼,拿起床頭的狐裘披在她肩頭,抬眼時才發現李心玉在審視自己。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李心玉卻又調開了視線,將茶盞中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出現在我的寢殿外頭?”李心玉將茶盞倒扣在榻邊的小案幾上,如此問道。


    裴漠道:“在院中練武,聽到公主夢中大喊,便過來看看。”


    “練武?”李心玉訝然道,“現在已是三更天了,你不用睡覺的麽?”


    “白靈的劍術很是精絕,不找到打敗她的方法,我睡不著。”裴漠平靜地說,“我已耽擱了四年,不能再吃老本了,唯有勤學苦練,才能配得上我所追求的。”


    “哦?你所求何事?”


    “查明真相,為裴家昭雪,還有……”


    “還有?”


    “公主早些歇息吧。”裴漠側首,避開了話題。從李心玉的角度看去,剛好可見他腦後的長發自肩頭垂落,露出了脖子上的奴隸印記。


    片刻,他又轉過頭來,誠懇道:“我能否在此看會兒書,待公主睡著,再行離開。”


    “你在擔心我,想守著我安眠?”李心玉卻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眯眯問道。


    裴漠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又問了一遍:“可以麽,殿下?”


    “可以的呀。”仿佛心中的夢魔一掃而光,李心玉掀開被褥,光著白皙細嫩的腳掌下榻,興衝衝道,“正巧本宮睡不著,陪你看會書吧。”


    “等等!天要下雪了,光腳下榻會著涼的。”裴漠製止她,又拿起一旁的繡鞋放在她腳邊,半蹲著身子道:“穿上鞋再下來。”


    李心玉彎下腰穿鞋,卻因動作太猛,額頭與裴漠的撞在一起。


    那一撞很輕,隻是輕輕擦過而已,兩人都有些怔愣。李心玉保持著彎腰穿鞋的姿勢與裴漠對視,一隻手緩緩摸上額角,那一塊被裴漠觸碰過的肌膚像是要燃燒似的,燙得慌。


    裴漠亦是深深地回望著她,淡墨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殘燭的黃暈,如同倒映著漫天星河,璀璨萬分。


    室內一時靜謐,隻聽得見彼此刻意壓製的呼吸聲。


    裴漠的喉結動了動,遲疑片刻,他緩緩伸出一隻骨節修長的手,輕輕拉下李心玉捂著額頭的手,聲音帶著莫名的暗啞:“讓我看看,撞疼了麽?”


    明明是隆冬時節,裴漠的手卻像是火爐一般溫暖。經曆了前世的歡好,李心玉對裴漠一舉一動都十分了解,這種目光灼灼的神情實在太過熟悉了,簡直是個危險的信號……


    李心玉一時心旌搖動,沒想到重生一世,裴漠還是為她動了心。


    隻是一瞬的慌亂,她很快鎮靜了下來,並沒有捅破這最後一層窗戶紙,亦不想像前世一樣隻圖一時風流爽快。思緒翻湧之下,她將手從裴漠掌心抽離,穿鞋起身,麵色如常道:“我給你找幾本有趣的典籍。”


    她背對著裴漠,在暗格的書堆中翻找,動作悠閑,卻心跳如鼓。


    片刻,她挑了幾本史書,跪坐在案幾之後,示意裴漠隨意翻看。


    裴漠垂眼,蓋住眼中的深沉和炙熱,收斂好多餘的情緒盤坐在李心玉對麵。


    他隨意拿了一本翻開,發現書中某些頁麵有折痕,定睛一看,卻是關於王莽篡位的記載。再翻看幾頁,亦是奸臣禍國的典故,且這些奸臣逆臣無一例外的不得善終。


    裴漠翻開扉頁一看,隻見上頭鬥大的三個黑字:《佞臣傳》


    再翻一本,又是《佞幸記》


    裴漠有些一言難盡:“殿下,這些書……”


    偏生李心玉還一本正經地指點他:“哎呀你看,謀權篡位是沒有好下場的哦!小裴漠,本宮待你這麽好,你可不能學他們啊!”


    裴漠放下書,輕笑一聲,“公主原來擔心這個。放心,不會的。”


    李心玉托著下巴,試探道:“真的?”


    裴漠從書卷後露出一雙漂亮狹長的眼睛,溫聲說: “我何時騙過你?”


    “既是如此,還記得我麽的交易麽?”李心玉正色,將腹中隱藏已久的計劃和盤托出,正色道,“我助你查明當年母後遇刺真相,替裴家昭雪。相應的,你必須放下仇恨,將來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許傷害我的家人。”


    “記得。”裴漠合上書卷,背脊挺直如鬆,道,“隻是我這樣的人,真的值得公主信任麽?”


    “你這樣的人?你怎樣啦?”李心玉噗嗤一笑,擁著狐裘反問道,“你聰明,堅韌,頭腦清醒,身手絕佳,怎麽就不能信任了?”


    裴漠嘴角忍不住上揚,說:“我真有這麽好?”


    “跟著本宮幹,將來還能跟好。”李心玉眼眸一轉,想到了什麽似的,又道,“琅琊王心術不正,你與他少來往些。”


    裴漠笑意一僵,猛然抬首望著李心玉,眼中波瀾驟起。


    “你不必緊張,本宮並不是在追究你的過去,而是希望你既投靠於我了,就不要朝秦暮楚有所隱瞞。”說著,李心玉起身,從牆壁的暗格中取出一個玉盒子,打開一看,卻是白天裴漠偷偷撿來的那顆丹藥。


    “你看看這個,能猜出丹藥的成分麽?”


    “牡蠣、丁香、靈芝、茯苓、人參……還有少量朱砂。”裴漠撚起藥丸放在鼻端嗅了嗅,蹙眉道,“大多是些安神的藥材,具體劑量和成分,還需禦醫檢驗。”


    李心玉有些訝然,再三確定道:“沒有毒嗎?”


    裴漠又嗅了嗅,捏了一些碎末碾開,方將丹藥放回玉盒子中,搖首道:“其餘的,我驗不出來。不如用銀針試試?”


    “拿回來的時候就用銀針試過了,並無異常。”李心玉眉頭輕蹙,歎道,“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裴漠往火盆中添了些木炭,試探道:“公主是因為這個才做噩夢的麽?”


    李心玉一怔,眉頭鬆開,笑道:“你總是這般敏感,能感知我心中所懼。”她的視線落在劈啪作響的炭火中,若有所思道,“裴漠,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當年刺殺母後的那支羽箭和這顆丹藥的背後,貫穿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長安疾風驟起,烏雲蔽月,不知何時,天空中有星星點點的梨白飄落,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竟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李心玉天還未亮就被宮婢喚醒,迷迷糊糊地下榻梳洗。


    今日是婉皇後的忌日,李常年將在新建的碧落宮祭祀亡靈,為婉皇後舉行招魂儀式。因是忌日,李心玉特地沐浴熏香,長發半綰,一身縞素,不戴任何釵飾首飾,隻在發髻後係上了長可及腰的素白發帶。


    這一身沉重的素白,襯上她穠麗的五官,竟也不顯得頹靡哀戚,依舊美麗不可方物。


    用完早膳,推門跨出寢殿,滿目都是銀裝素裹。長安昨夜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青磚黛瓦皆被覆蓋在一片刺目的白中。


    院中,新來的小太監盛安正在庭院中掃雪,見到李心玉出門,忙立侍在旁,笑著行禮道:“公

    主。”


    這小太監笑起來很可愛,李心玉多看了他兩眼,回道:“起身罷。”


    盛安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寵似的,高興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何處放。


    李心玉接過白靈遞來的素白狐裘披在肩上,呼出一口白氣,穿過庭院道:“裴漠呢?”


    “在偏間候著。”白靈問,“今日祭祀,要帶上他麽?”


    “帶上吧。”李心玉道。總覺得有裴漠在身邊,她才安心。”


    整頓好出門,馬車已備好在殿外,裴漠亦是一身白衣黑靴,長發半束,挺身立在馬車旁。碎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潔白的霜花,給他染上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他轉過淡墨色的眸子望向她的一瞬,李心玉怦然心動,仿佛歲月倒流,又回到了前世在碧落宮與他初見的時刻。


    “不知不覺,長安竟下了這樣一場大雪,到處都是霧蒙蒙的白。”李心玉踩著裴漠安放好的腳踏上了馬車,如此說道。


    裴漠為她掀開車簾,淺淺笑道:“昨夜醜時三刻下的雪,那時公主伏在案幾上睡著了,因而不知。”


    李心玉道:“後來是你將我抱上榻的?”


    裴漠笑而不語,轉移了話題道:“今年的雪格外美。”


    “是麽,本宮倒是不怎麽喜歡下雪。好像我所有不美好的記憶都是從下雪開始的……”


    母後遇刺,被裴漠搶親圈禁,還有讓她命喪黃泉的那場宮變……全都是在雪天。


    “不過,雪天也是有美好的回憶的。”頓了頓,李心玉紅唇輕啟,小聲道,“那一年的雪天,我遇見了令我心動不已的少年。”


    聞言,裴漠嘴角的笑意凝固。他透過紗簾望向馬車中的李心玉,眸子中一片暗色,心中那股子熟悉的酸味又彌漫開來了。


    那個少年時誰?總歸是公主之前的男寵罷。


    不知為何,裴漠心中的酸意更濃,濃到心中憤憤不平,恨不得殺到過去的那個雪日,將那名少年徹底從李心玉腦中抹去!

    李心玉將他微妙的變化收歸眼底,隻覺得好笑,但又不好解釋。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吃自己醋的人,新鮮!


    因大雪封路,馬車走得格外艱難,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到達碧落宮。


    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有了白雪的襯托,更顯富貴仙氣,金色的漆柱和嫣紅的宮牆點綴著一尺厚的臘雪,美得令人心悸。馬車到了繪有玄色圖騰的朱門前停下,李心玉下車步行,裴漠和白靈也收繳了兵器,跟著一同進了大門。


    偌大的校場內,已搭好了高高的祭台,文武百官在祭台下列隊站好,李心玉上了玉階,在李瑨身旁站好,同他打了個招呼。


    “你怎麽帶著那姓裴的小子來了,今兒可是母後的忌日,不嫌晦氣麽?”李瑨一臉不滿,朝她側過身子,壓低聲音道。


    李心玉目不斜視,呼出一團白氣道:“母後若在天有靈,才不會怪罪裴家。”


    “心兒,你……哎!”李瑨歎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麽好,片刻方道,“我送你的那個太監呢?”


    “在清歡殿養著呢。”李心玉笑了聲,眼中是看透一切的從容,“皇兄若想讓小安取代裴漠,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我再怎麽頑劣,也不會去玩一個太監。”


    李瑨一噎,惱怒道:“哥哥還不是為你好!太監不能人道,可以省去諸多麻煩,且聽話又好看,比裴家餘孽強!”


    正說著,號角響起,祭祀開始,李瑨便匆匆收住了話題,不再言語。


    太史令賀知秋上祭台燃香,取龜甲占卜,清冷的嗓音念了一番冗長的祭文,方退至一旁,引天子登台。


    李常年在內侍的簇擁下緩緩邁向高台,散發赤足,站在雪地中,數次將酒水灑向腳邊,高聲唱道:“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一聲一聲,悲愴無比,李心玉不由得想起當年,渾身是血的母後躺在父皇的懷中,父皇亦是悲痛得幾欲死去。


    三番唱罷,李常年赤紅著眼,形銷骨立,悲痛得幾乎無法站立。李心玉向前一步,想要去攙扶幾乎站不穩的父皇,卻被李瑨先一步製止。


    李瑨道:“祭台上風大,我去就是,你且站在下麵避風。”說著,他徑直上台扶住李常年,拿起火把,準備完成祭祀的最後一項流程。


    祭台上有一隻一人多高的巨大青銅大鼎,鼎中堆滿了浸了油的木材,天子須將火種丟入鼎中,燃起熊熊烈焰,代表亡者安息,生者不息。


    可誰也沒想到,天子祭祀招魂,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意外!

    李常年顫巍巍地將手中的火把丟入大鼎中,火焰頓時直竄三尺之高,百官叩首,台下奏樂,太子李瑨攙扶著李常年離開祭壇。可他們才走了不到一丈遠,便聽見大鼎中傳來‘哢嚓哢嚓’細微聲響。


    這聲音隱藏在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中,一般人很難聽見,但李心玉和李瑨離祭台最近,聽得最清楚。


    “什麽聲音?”太子李瑨停住了腳步,好奇地朝大鼎看去。


    而幾乎同時,李心玉的視線也落在了大鼎上,隻見隨著鼎內火焰的燃燒,青銅鼎壁受熱,竟是如久旱的土地一般裂開了幾道細縫,並且這縫隙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蔓延……


    李心玉瞬間瞪大了眼,心中的不祥之兆應驗,當即衝上去大吼道:“危險,快跑!”


    然而,未等她衝上祭台,一條修長的身影如鷹隼般從人群中躍出,一把抱住李心玉連連躍下十來級台階。


    而與此同時,白靈亦是飛速衝出,將太子和皇帝推下台階,下一刻,轟隆一聲巨響!大鼎炸裂,燃燒和木材和沉重的碎屑漫天飛舞,哐當當砸在地上,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驚恐的慘叫。


    “護駕!護駕!”


    現場各種聲音紛雜,一片混亂。


    大鼎炸裂的瞬間,李心玉被裴漠死死護在懷裏,並未受到傷害,倒是砸了不少碎屑在裴漠身上。裴漠悶聲一聲,隨即咬牙挺住,將李心玉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下護住。


    饒是如此,李心玉的耳朵仍被大鼎的爆炸聲震得嗡嗡作響。她從極度的驚恐中回神,立刻伸手摸了摸裴漠的後背,顫聲道:“裴漠,你沒事罷?”


    裴漠搖了搖頭,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又很快鬆開,神色如常道:“我沒事。”


    李心玉想起父親和兄長離祭台最近,心中一驚,猛地從裴漠懷裏掙脫出來,踉蹌著往祭壇跑去:“父皇!”


    “公主!”裴漠反手拉住李心玉,緊緊攥住她的手腕,輕聲安撫道,“公主別怕,皇上和太子沒事。”


    李心玉喘息著,渙散的視線聚焦,她看到禦林軍蜂擁向前,一邊挪開四分五裂的大鼎,一邊扶起從祭台上跌下的太子和皇帝。好在白靈那一下推得及時,太子和皇帝並未炸傷,隻是有輕微的跌傷而已。


    李心玉長舒了一口氣,驚魂未定道:“太詭異了,這鼎八尺多高,三寸厚,怎麽會遇火就炸?”


    不像是天災,更像是人禍!

    一時思緒交疊,千萬種揣測湧上心頭,百官中有人怒斥道:“太史令賀知秋失職,意圖謀害天子,還不快將他拿下!”


    此言一出,如沸水注入油鍋,滿場駭然。


    那一句話仿佛點燃了引子,將官場最陰暗的一麵暴露無遺。下麵驚魂未定大哭者有之,指摘大罵者有之,說不祥之兆者有之,但不知何時開始,人們的思維被那一聲‘賀知秋失職,意圖謀害天子’所牽引,非議之聲越來越大。


    李心玉滿麵焦急,指揮著禦醫給皇帝和太子查看傷勢,女侍衛白靈也傷得很重,後背的衣物連同皮膚都被燙傷砸傷,鮮血淋漓,好在禦醫說並無性命之憂。待忙完這一切起身,她才發覺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賀知秋。


    太子李瑨死裏逃生,又懼又怒,聽見了大家議論更是火上心頭,暴喝道:“賀知秋謀害父皇,來人!給我拿下他!”


    禦林軍一擁而前,將賀知秋雙手反剪在背後,壓在滿地狼藉的祭台之上。賀知秋本就是個孤僻之人,突遭大難,竟連一句辯解也不會,任憑禦林軍粗暴地將他壓在地上,白衣染了黑灰,鬼麵麵具也被磕散了,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來。


    李心玉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賀知秋的真顏。他有著年輕幹淨的麵容,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淡褐色的眸子頗有異族風采,透著清冷疏離之態。他就這樣睜著淡色的眼睛,無悲無喜,像是林間一頭溫順無害的鹿。


    “慢著!”李心玉起身,橫身攔住扣押賀知秋的禦林軍,“賀大人正直忠誠,從不與人結怨。本宮願與我襄陽公主的身份擔保,賀知秋絕無異心!懇請父皇和皇兄明察!”


    李心玉一向不問世事,這是她頭一次涉足朝野。一時間,李瑨和裴漠同時望向她,神情各異。


    “心兒,這祭祀大典是由賀知秋掌管的,如今出了這麽大事,與他脫不了幹係!”李瑨握緊雙拳,脖子一側青筋暴起,餘怒未消道,“妹妹莫要瞧他生的俊秀,便心生偏袒,連父兄的性命也不顧了!”


    李瑨一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可李心玉還是有些受傷。不管何時,她始終將家人的安全放在首位,方才若不是裴漠及時將她拉住,她定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護住父兄,而並非像哥哥所言那般,為了美色可以心生偏袒。


    她眼眶一澀,嘴角卻仍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驕縱道:“皇兄說的不錯。俗話說‘相由心生’,本宮相信賀大人生的好看,心眼也一定幹淨良善。”


    方才氣話出口,李瑨已有了悔意,但見李心玉這番以貌取人,當即又好氣又好笑道:“心兒,你簡直好壞不分,眼裏隻有美醜。”


    李心玉睜大眼,做出害怕的樣子道:“父皇,大鼎裂開,怕是故去的母後在向我們昭示……”


    李瑨問:“昭示什麽?”


    李心玉無辜道:“昭示當年遇刺一案,另有冤情呀。”說罷,又飛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後悔自己說錯了話的模樣。


    可台下已是風風雨雨,滿座嘩然,風向瞬間由賀知秋謀反轉移到了怪力亂神之事上。祭祀大典上青銅鼎炸裂,眾官皆疑:刺殺婉皇後的逆賊不是已經伏法了麽?莫非正如公主所說,此事另有隱情?


    台下議論紛雜,李常年臂上纏著繃帶,強撐著身子站起來。他渾濁且疲憊的視線落在祭台的火屑和碎銅上,良久,才啞聲長歎道:“罷了罷了,多半是吾妻怨朕無能,黃泉之下久等無伴,故昭此示耳!招魂大典到此為止吧,看在公主的麵子上,此番便不追究賀卿死罪。即日起,罰太史令賀知秋一年俸祿,降職一級。”


    說罷,他步履蹣跚,整個人仿佛蒼老了不少,朝祭台下揮揮手道:“朕累了,眾卿退下。”


    李心玉和李瑨長鞠一躬,行禮道:“恭送父皇。”


    台下百官叩首:“恭送陛下。”


    一場聲勢浩大的招魂儀式,就在滿地狼藉中草草收場。今日雖然誰也不曾點明,但都心知肚明,青銅大鼎爆炸一事,怕是拉開了某場角逐的帷幕……


    回清歡殿的路上,李心玉趴在輦車扶手上,眨眼望著一言不發的裴漠,問道:“小裴漠,你還好麽?方才青銅鼎爆炸之時,落了不少銅塊在你背上,可曾受傷?”說到此,她想起上次裴漠在鬥獸場受的傷還未完全痊愈,不禁更加擔憂。


    裴漠的眸子映著長安素白的雪景,更顯得清冷漂亮,悶聲道:“我沒事。”裴漠就是這樣,縱有千般城府,在李心玉麵前,卻好像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少年,喜怒都寫在眼裏。


    李心玉道:“小裴漠,你同我說會話呀。白靈護駕受了重傷,先一步回清歡殿療養去了,現在隻有你一個說話的人陪在我身邊,你若不開口,我可要悶死了。”


    裴漠視線望著前往的玲瓏寶塔,張了張唇,複又閉上。


    李心玉命侍奴停了輦車,自己踩著小靴下了轎,與裴漠並肩而行,放軟了聲調道:“今日之事,你覺得是天災還是人禍?本宮現在心裏還是害怕,若是人禍,那也太可怖了,連天子也敢下手,萬一下一個目標是本宮怎麽辦……”


    “有我在,公主不必害怕。”說著,裴漠忽的住了嘴。他正吃著醋呢,說好的賭氣,結果李心玉裝一裝可憐,自己便心軟得一塌糊塗了。


    左右也狠不下這個心,他幹脆放棄了賭氣,沉聲道,“或許對方的目標並不是皇帝,而是賀知秋。”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李心玉回想方才祭台下的場景,有人故意將話題引向‘賀知秋謀害天子’之上,確實可疑……


    “可是賀知秋一不結黨營私,二不結交權貴豪紳,孤僻內向,一心一意隻研究天文曆法、星象占卜,自然沒機會得罪政黨,陷害他有何好處?”


    聽到李心玉發問,裴漠抱劍嗤道:“官場黑暗,公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有時候他們陷害同僚並非需要什麽天大的深仇,僅一句話不順耳,一件小事出了偏差,皆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賀知秋那樣的愚笨迂腐之人,更不招人待見了,興許早就樹敵無數。”


    提到賀知秋這個名字時,他總是目光清冽,帶著嫌棄。


    “你不喜歡他?”李心玉快走兩步,負手倒退著走路,素白的衣袂和發帶幾乎與茫茫白雪融為一體。她望著裴漠笑道,“還是說,你不喜歡我救他?”


    “又要下雪了。”裴漠試著轉移話題。


    “你說實話,是也不是?”李心玉並不上當,大有刨根問底的氣勢,叉腰道,“你我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不許你對本宮撒謊,不許你閉口隱瞞!”


    “我曾經……”


    頓了頓,裴漠調開視線,淡淡道:“當初在碧落宮奴隸營,我被你救下後,心中一直存疑,總以為你是帶著什麽不好的目的才來接近我,譬如……豢養男寵之類的。後來太子殿下刁難我,公主又為我解難,我才漸漸放下了心防,心中很是開心,因為公主對我是真的很好。”


    他突如其來的剖白,令李心玉怔愣了一瞬,有股酸甜的暖流在心尖彌漫開來。


    沉吟了片刻,裴漠自嘲一笑,“可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殿下不隻對我一個人這般好,但凡是相貌出色的男子,公主都會心生惻隱之心。盛安如此,賀知秋也是如此,我與他們並無任何差別。”


    那一股暖流還未湧上鼻根,便如墜寒窖,凍成冰渣。李心玉忽的有些難受,以前看裴漠吃醋隻覺有趣,現在看他傷神,卻心塞萬分。


    吃醋,就說明他在乎她。在乎她,就說明他動了情……


    動了情啊……


    真不知這是上天的饋贈,還是命運的詛咒,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李心玉容貌美麗,身份尊貴,從小就是在他人的豔羨和仰望中長大,得來的東西太容易,就不知該如何去珍惜。怎樣獲得一份平等的愛,像一個普通姑娘一樣去照顧她的情郎?這個問題,她想了兩輩子也未曾想明白。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撫裴漠,好像此時做什麽都是多餘的,說什麽都像是在撩撥。可她內心鼓動,急不可耐想要訴說點什麽。


    自從金笄一事之後,她虧欠裴漠太多,不忍再見他失望。


    “怎麽就和他們一樣啦?”冬日的朔風拂過宮牆上的冰棱,拂過李心玉的發帶和長發。她認真地望著裴漠,不帶一絲輕佻地、認真地說道:“至少,至少現在陪在本宮身邊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啊。”


    裴漠眸光閃爍,向前一步道:“公主此言何意?”


    “沒什麽。”李心玉轉過身,留給裴漠一個清麗的背影,道,“盛安是太子哥哥送來的,我不好拒絕;賀知秋視我如知己……”


    話還未說完,裴漠無情拆穿她:“他連你的臉都不記得,何時把你當做知己了?”


    總不能說是前塵往事吧?


    話說前世宮破之後,也不知賀知秋怎麽樣了?是繼續在太史局當官,還是辭官歸隱?

    李心玉用腳尖去踢宮牆下的積雪,道:“總之,賀知秋被誣陷,讓我想起了當年同樣被誣陷刺殺皇後的裴胡安——你的父親,故而不能坐視不管。可若我貿然救下賀知秋,怕會招來暗中敵人的記恨,從而惹來殺身之禍,情急之下,才假裝按照皇兄所說,是憐惜賀知秋容貌而救他。這樣即使我幫了賀知秋,那暗中的敵人也定會以為我是貪圖美色的無腦之人,不足為懼。”


    裴漠神色稍霽。


    似乎想起什麽,李心玉回首,嫣然笑道:“何況,賀知秋不會武功,不如你聰慧,也不如你好看。在本宮眼裏,你比他好上太多。”


    裴漠明顯地愣了愣,隨即飛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超前走去。


    “哎,你慢些!”李心玉小跑著追上,發現裴漠嘴角抑製不住上揚,這才知道這小子是在偷著樂呢。


    那一瞬,仿佛祭台意外帶了的驚慌全被微風拂去。李心玉也粲然一笑,道:“小裴漠,你笑啦?”


    裴漠飛速收斂起笑容,平靜道,“沒有。”


    “你就是笑了。”


    “沒有。”


    他白衣烏發,手持烏鞘寶劍,快步疾走在瀟瀟薄雪之中,嘴角彎起一個輕淡的弧度,溫暖而又灑脫。


    而遠在長安一隅的庭院裏,另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蠢貨!今日祭台遇險,賀知秋本是死罪,偏生中途麵具掉落,殺出了個貪圖男色的襄陽公主!她三言兩語就調轉了風向,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四年前的疑案上,情勢於我們不利。”


    黑暗中,男人震怒拂袖,冷聲道:“今日失手,以後恐再難有機會除去姓賀的。”


    一黑衣刺客抱拳道:“主公,聽說襄陽公主最近盯吳懷義盯得很緊,還曾逼迫吳懷義換過丹藥方子,想必是開始起疑了。”


    “她?她和太子沆瀣一氣,怕是沒得這個腦子。”男人旋身坐在楠木椅上,思忖良久,方陰沉道,“不過她既攪和了吾之大計,便不可不留意。”


    “可要屬下暗中下毒……”


    “不,不可操之過急。今日賀知秋一事,我們尚可用‘意外’二字搪塞,但若是襄陽公主緊接著遇害,兩樁事件結合在一起,無論怎樣都算不上是巧合了。不急,等過了這陣風聲,再想辦法除去他們。”


    光線從窗扇縫隙中灑入,照在男人陰鷙的眼上。他緩緩道,“還有,丹藥之事,給我處理幹淨了,不可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是。”黑衣人領命。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麽,自語般道:“對了,今日衝入祭台之上救了襄陽公主的那個少年侍衛,眼熟得很,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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