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聚集著數量繁多船隻的島邊，黎婭耐心十足地喂著水，看著小桃面色漸漸轉好，蒼白如褪色卡片的面頰上浮出淺淡的粉色，她終於鬆了口氣，抬頭遠眺視野盡頭的蒼茫天空，那暈染的紅色如螺旋般，中間露出原本屬於天空的湛藍。
一個身影猛地躥出，遮住了黎婭賞風景的視野。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天幕下，手撩過額頭的碎發，纖細的腰肢輕輕扭動，倒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圖。如果不是知曉登陸角色的人是傅亦歡，黎婭或許能產生更多有關詩情畫意的聯想。因為知道是傅亦歡，所以一切幻想都在誕生時破滅了。
黎婭冷著臉，不帶好氣地問：「你怎麼突然過來了？」
傅亦歡假裝成四處散步選取風景截圖的模樣，恍若是看見黎婭的話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哎怎麼走到這裡來了，不好意思選風景截圖沒注意，話說你這邊搞定了么？」
黎婭略有幾分嫌棄地盯著傅亦歡，看風景截圖？用著微藍的賬號擺出搔首弄姿的模樣截圖？這丫暗戀情結是不是太嚴重了些……黎婭還想嘲諷一番，就聽見懷中的小桃溢出一聲呻|吟，飽含著痛苦與艱澀，那雙連閉著的時候都不能安然休息的眼睛虛睜開，似乎被刺眼的強光晃著，又立即闔住。黎婭騰出一隻手擋在小桃的眼睛上方，壓低聲音鼓勵她，「小桃別怕，把眼睛睜開。」
隨著黎婭的聲音落下，那個躺在她懷中分外安分的身體顫抖得厲害，睫毛撲閃撲閃，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努力地想要將身體蜷縮起來，就像曾經在流民巷時的黎婭一般無二。以為蜷縮起來，就能夠將累累的傷痕全部遮掩，沒有人再能夠看見。黎婭理解小桃的心情，她收斂起一身的銳氣，梳理著小桃的滿頭青絲，溫柔地安慰道：「沒關係的，一切都過去了。」
小桃顫了顫。
黎婭嘆了口氣：「小桃即便你閉上眼，一切也無法改變，大家都還在等著你，你欠他們一個解釋一個道歉。」
顫慄抖動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涓涓的淚水沿著眼角流淌，黎婭擋住刺眼的亮光，看著那雙被水霧迷濛的眼睛緩緩咧開一道縫隙……那道縫隙漸漸擴大，沾著水霧更顯黝黑的眼珠對上黎婭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愣住，小桃側過頭避開同黎婭對視，她的嗓音很是沙啞，三個字說得卻重如千斤。
「對不起。」
流民巷所有的人里，黎婭只丟失了50金，可以說是流民巷損失最小的人。但卻又不是損失最小的，因為她丟了一份重渝千金的情誼。在思考明白拾色的事情后，黎婭也反思過小桃的事情，如若那時她不是一門心思地只關注自己，能夠察覺到小桃的不對勁，也許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不僅小桃欠她一聲「對不起」，她也欠小桃一句，作為朋友她不夠合格。
黎婭向小桃伸出手，語聲誠懇：「對不起，可以原諒作為朋友那麼不稱職的我么？」
小桃掩住面，嚎啕大哭起來，那些被壓抑在她心裡無處傾訴的悲傷，那些被掩藏在心底日月積累的歉疚，皆隨著啼哭的聲音迸發而出。哭聲洪亮，恍惚用了她本就不多的力氣，在岸邊緩緩爬行的寄居蟹受到驚嚇，慌慌張張地朝海邊爬去，就連在岸邊散步的海鷗也振翅飛走尋找另一處停歇之地。許久許久，小桃終於停止了哭聲，顫顫發抖的身體恢復鎮定，她鬆開掩住面頰的手，在衣角擦開凈，對上黎婭堅定的目光，猶豫的伸出手握住黎婭。
借著黎婭的力氣，小桃從黎婭懷中起來，她看著黎婭光潔如玉的面頰，一對清眸如深黑的黑曜石，即便著裝依舊樸實無華，卻能清楚看出生活優渥了許多，至少比小桃記憶里的狀態要好很多。小桃露出欣慰的笑容，至少十三沒有因為她而落落寡歡，生活不愉快。
偷得所有人的錢離開，追逐流言中的「鯉魚躍龍門」，小桃這一路上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艱澀與苦難中她用一處又一處的傷疤換得了「懂得」二字，懂得了被書生表哥庇佑下她所不知道的生活艱辛，懂得了這亂世流離之中守著一片安寧和樂是多麼難能可貴，懂得真心交付的朋友這世上沒有幾個，懂得對你全然放下戒心的人是因為真的相信你……
在小桃奄奄一息流落寇島時，她心裡一直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因著十三，這個念頭更加強烈，小桃勉力站穩身子，同黎婭說：「十三，如果我能活著回去，即便是做牛做馬我也要補償大家。」
陽光灑落海面波光點點，小桃側著腦袋看海面上的光斑，她沒有穿最喜歡的漂亮衣服，襤褸的服飾、臉上還帶著污垢，可便是這樣的小桃，落在光線的描繪下，卻顯得翩翩佳人。洗去了奄奄一息時的衰退，整個人顯得朝氣勃勃，光芒萬丈。
黎婭退後兩步，從欣賞的眼光觀望小桃，如若不是有求於人，她甚至不忍心打破這個畫面。趁著小桃尚未回神，黎婭輕聲地在近聊頻道呼喚傅亦歡，「幫忙截個圖，就那邊那個npc。」
傅亦歡沒有問其中的故事，他稍稍朝黎婭靠近幾步，找到合適的截圖位置，將遠處赤紅的天空，冒著青煙的船隻全部融入背景，而最顯眼的還是那個側著頭在光線下面目溫柔的女孩，以及只入鏡了半截身子，眉眼含笑的黎婭。為了找到最合適的效果，傅亦歡換了幾個畫面清晰度嘗試，直到畫面里的女孩身子微動，朝著鏡頭的方向漸近，他才滿意地停下動作。
黎婭還有去日輪山城的要事要辦，他們回楓華谷的沿路會途徑洛陽，小桃剛剛恢復身子尚且虛弱，經不得隨他們去日輪山城冒險。將小桃帶到寇島的碼頭休息，黎婭給一位婦人塞了個金幣拜託婦人幫忙照顧，離開時還特別給小桃留下一袋水和部分乾糧，囑託她在此等候，黎婭才放心地攜著傅亦歡離開。
此去日輪山城一路，時不時會遇到四散的倭寇兵，他們等級較低，比之戰亂洛陽的狼牙兵差之千里，更不用說和黎婭較量了。即便如此，黎婭還是小心翼翼，一路走一路四處探望，能靠自己解決的絕對不仰仗傅亦歡。經歷了種種磨練，她早已不再是戰亂洛陽時那個只能依靠別人幫助才能完成任務的流民十三，如果沒有八歧大蛇這一次她本應該孤身前來。
路途寂寂，除了斬殺倭寇雜兵時的交流，兩人便沒有其他的對話，傅亦歡沒有詢問關於小桃的事情，黎婭也沒有主動提起，如若不是相攜同行，他們就像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隔著不遠的距離，心放在天涯相隔的位置。
在寂寂的腳步聲中來到日輪山城，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黎婭的目標是遊離在boss外的八歧大蛇，在世界頻道同日輪山城在外代班的boss打過招呼，黎婭帶領傅亦歡繞小路朝山後走去，黎婭手持鋒利的匕首，躥出來擋路的小怪皆被她毫不留情地斬殺，鋒利的尖口抵住脖頸，輕輕一戳便有猩紅的血珠緩緩低落，刀刃切入血肉，深入血管，隨著匕首劃過血液四濺，黎婭用最快的方式將這群興緻缺缺無心戀戰的小怪們送入死亡的休憩。
走過盤旋向上的山路到達山頂，由於boss們皆在外代班，山城裡原本名人聚集的地方如今不過一片空空如也，黎婭不以為意，倒是跟在她身後的傅亦歡略有詫異，「你們boss都是這麼曠工的么？」
黎婭覺得有必要為boss們正名：「這不是曠工，這是下崗工人再就業，懂否？」
「所以你下崗后在戰亂洛陽再就業？」傅亦歡順著黎婭的話問。
「我那不是再就業，是工作失職后的懲罰，不是和你提起過么，我被強製成為了boss，沒有掉落就被發配戰亂洛陽，跟那些古裝劇里被發配邊關的性質差不多……後來多虧了你的幫忙，所以我又回歸職位，就像官復原職那樣……」沒有注意到傅亦歡話中的圈套，黎婭一本正經的反駁，不經意間說得有些過多，那些在上次問話里沒有涉及的內容也在這次被她傾吐而出。意識到這個黎婭迅速地止住話頭，腳步加快，不敢回頭看傅亦歡的表情，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強烈的感受，糟糕！
傅亦歡手指在鍵盤上頓住，看著黎婭跑得飛快的身影，腦海里尚在消化她不經意間透露的信息，結合著上次的信息碎片，一副完整的解答馬上就要拼湊而出，那些困擾傅亦歡許久的困惑，答案近在眼前。
傅亦歡按住滑鼠調整方位，頓在鍵盤上方的手指落在按鍵上長按，副本秘境里無法使用大輕功，只能使用最實際的腳力趕路，幸好微藍的角色是七秀，有門派專屬的趕路方式，他在技能中選中蝶弄足，一個摳腳疾奔而出，帶著速度提高的增益buff，人物距離遠方的黎婭距離在縮進。待到buff消失，傅亦歡重置技能，又一個摳腳甩出去，如同油門加速般朝黎婭火速追逐。
傅亦歡在後山追上了黎婭。
不只是因為他一路加速前來，還有一個原因，黎婭被召喚出的八歧大蛇嚇住了。如同龐然大物般現出行跡的八歧大蛇，身如血色，粗壯的蛇身卷作一團，八個頭皆面目猙獰，吐著蛇信子。光看八個頭，黎婭倒也沒有多害怕，她對蛇最大的恐懼源自蛇身……由於害怕蛇，連帶著黎婭對與蛇形體相似的許多動物都懷有恐懼，比如鱔魚、蚯蚓、蠶……繩子？曾記得初中生物課本上印著一副蛇的圖片，她害怕地將書頁用膠水黏住，也正是因為對此的恐懼，黎婭在高中分科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文科。再見了，那些嚇死人的小動物們！
曾以為不去動物園裡蛇的專區，不看動物世界與蛇有關的介紹，無視掉新聞里涉及蛇的新聞報道，黎婭便能永遠地遠離這一恐懼。卻不知穿越到遊戲世界，還必須得面對這一心理陰影，她勉強睜大雙眼，鼓足勇氣直面八歧大蛇，卻不知手腳的顫慄早已泄露了她的心緒……
「啊——」的一聲尖叫后，黎婭調頭就跑，與跟上來的傅亦歡狹路相逢。盡攬黎婭面上的恐懼與慌張，傅亦歡避過她走到八歧大蛇身前，抽出雙劍選中目標便開始了毫不留情地攻勢。八歧大蛇等級較低，除了對怕蛇的玩家造成心理恐懼外倒也沒有別的厲害之處，基本屬於被傅亦歡單方面虐殺的角色。解決掉八歧大蛇，傅亦歡喚背著身微微顫抖的黎婭過來拾撿掉落，即便傅亦歡有心幫忙，奈何玩家和boss是無法進行交易的，除了那些固定攤位的商販npc。
這一切只能黎婭自己搞定，誰也幫助不了。
黎婭轉過身，微闔上眼瞼，虛眯著眼睛，憑藉著眼睛縫隙里狹小的視野探路，視野里不經意撞見八歧大蛇的屍體，黎婭心頭一慌眼睛立刻緊閉。傅亦歡束手站在一旁，看著黎婭由於看不見路跌跌撞撞的模樣，那個在荻花聖殿里堅毅如鐵的傢伙，竟然也會有這般的樣子，他習慣性地截圖，嘴上恍若指導般說著方位，卻不知黎婭是可以聽到的。
一直被恐懼包裹跌跌撞撞的黎婭瞬間心平如鏡，在傅亦歡聲音的指引下朝前慢走，每一步試探而出，確定腳下沒有阻礙她才放心地落下。直到傅亦歡的聲音停止，黎婭已經來到了八歧大蛇的屍首旁，她蹲下身，在傅亦歡詫異的目光里伸手摸索，興許是摸到了蛇身，觸手一股膩滑，牽動著全身顫顫發抖，慌也似地縮回手。
黎婭心中懊惱，泄憤似地甩手，大扇子和大笛子是荻花聖殿吸引玩家的唯一武器，這些材料的需求只會多不會少，面對八歧大蛇若是她一味地畏懼，以後等待她的才會是痛苦深淵，若是連一個boss都當不好，她又哪兒里來的能力去爭取回家的權利？
在心裡做好輔導，黎婭咬咬牙，猛地睜開眼，即便很快她便闔上，但至少確定了掉落寶箱的位置，打開寶箱，取出其中的材料放入包裹。黎婭呆在一旁，任傅亦歡一遍遍擊殺八歧大蛇，她則一遍遍拾取掉落，偶爾鼓足勇氣，黎婭還會睜開眼直面恐懼，握著匕首上去補刀。不知戰鬥了多少次，只知道天空換上一片黑色的幕布，繁星點綴其上，夜色深深，山城旁的流水撞擊山體水聲激蕩。黎婭睜開眼睛，適應了黑夜的亮度后，她抬眼看向一直戰鬥不休的傅亦歡，略有幾分歉疚，「可以了，咱們走吧。」
傅亦歡沒有說什麼「沒事繼續」，反倒來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玩家在雜貨商那裡賣掉的東西，你們可以買么？」
黎婭微微一愣，似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找了個相熟的boss詢問情況，那人一聽，很快便給了她回復。答案很確定，可以。黎婭將這個回答告予傅亦歡，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多虧他一場幫助，黎婭不想相欠太多。
夜色的深沉里，黎婭看不見晴空微藍的臉，更看不清傅亦歡的神色，只聽見在夜晚的空寂里有聲音響起，帶著高深莫測的意味，他說，「哦。」沒有繼續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