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114章

    建興五年雲州梓陽鎮


    “總共十文。”攤主將新出爐的雲片糕拿油紙包好,遞給麵前的小姑娘,見她小心翼翼的接過,彎腰把油紙包放進地上的竹簍裏,又從腰間的荷包裏認真數出十文錢,遞到攤主手中。


    那竹簍拿綢布墊著,裏麵還是各色繡品,品相參差不齊,攤主便問:“丫頭是永安繡坊的?”


    她點點頭,蹲在地上把竹簍背好,才站起身。


    瞧著不過七八歲,那竹簍都快有她人高了,走起路來有些費力。


    “等等。”攤主又叫住她,把剛收著的十文錢遞還回去:“既是永安繡坊的,就不收你銀子了。”


    她搖搖頭,認真的推回去,輕聲細語的說道:“夫人說過,不可以白拿東西。”又有模有樣的福了福身:“謝謝您的好意。”


    攤主在後看著小姑娘的背影,對自家娘子說道:“到底是坊主夫人教出來的女孩,繡坊裏這些無父無母的孤女,如今瞧著跟大家小姐似的。”


    攤主娘子說道:“聽說坊主夫人本就是世家出身的小姐,身子不好才到咱們鎮上避世修養,否則夫人孤身在此,哪能撐起偌大一個繡坊……她教養出來的女孩,自然和咱們尋常家裏不同,世家禮儀嚴苛,自然一言一行都得照規矩來!”


    攤主笑道:“說的跟你見過似的。”


    阿圓背著竹簍走出小巷,她是寡言少語的性子,隻顧低頭走路,忽然一坨泥巴橫空砸到她腳邊,染髒了繡鞋和裙擺。


    “沒爹沒娘的小啞巴,你怎麽又來了?”


    街角,一群年歲相仿的孩童指著她嘲笑,她卻習以為常,沒聽見似的,抿著嘴繼續低頭走路,那幫孩子卻不肯放過她,攔住她去路,“不會說話,連耳朵也聾?”


    “我會說話。”她低聲回了句,不想和他們糾纏,隻想趕緊回繡坊。夫人最喜歡這家的糕點,回去晚雲片糕該不好吃了。


    便又有孩子問道:“我娘說你是娼妓生的,是不是真的?”


    她漲紅著臉,“我沒有娘,是夫人把我撿回來的,不是……”那兩個字她羞於啟齒,這幫孩子見她羞惱著急的模樣,反而哄笑起來,攔在前方始終不讓她過去。


    她正著急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甕聲甕氣的稚子聲音:“你們在幹什麽!”


    一群小孩回過頭,隻見後頭巷道裏,站著個粉雕玉琢,圓頭圓腦的小娃娃,穿一身湛藍錦衣,頭上束著小小的金冠。矮墩墩的,卻學大人板著臉,晃晃悠悠走近幾步,看看阿圓,又看看其他孩子,“你們在欺負人吧?”


    “你又是哪裏來的?”這幫孩子都是梓陽鎮的住戶,日常穿的都是尋常棉布麻衣,灰撲撲的,見這小孩一身金光閃閃,難免覺得怪異,“花裏胡哨,哪裏來的怪胎,多管閑事!”


    “放肆!”他聞言怒道:“你竟敢這麽跟我說話!”


    眾孩童被他一聲有板有眼的放肆給唬住,紛紛呆滯片刻,他見狀心中得意,便將兩手背過身後,昂首挺胸,冷傲的目光掃過人群,“好好聽清楚,我是國朝的大皇子,我叫趙謹,我小字是……”


    聽完後半句,沒等他說完表字孩子們便哄堂大笑,“他竟然說他是皇子!”


    “咱們梓陽鎮居然有皇子殿下!”


    “那咱們是不是得給他跪下磕頭啊?”


    這嘲弄的笑聲讓他立時紅了臉,手也不背著了,著急的往前走兩步,惱羞成怒:“你們還敢笑我!”


    眾人大笑不止,他在這笑聲裏越來越掛不住,臉色漲紅,阿圓見狀便走過去,拉著他低聲說道:“他們很壞的,我們快點走。”


    “這就想走?咱們還沒有見過皇子呢,得好好看看,認清楚。免得以後走在路上衝撞了皇子殿下。”說話間孩子們便圍過來,一會戳他的臉,一會摸他的金冠,還有人扯著他的藍袍子,趙謹不過五歲,拚命反抗,還是讓人摸了好幾下,阿圓著急的蹲下身卸下竹簍,衝過來擋在趙謹身前,“他這麽小,你們不能欺負他!”


    “娘!”身後的趙謹忽然叫了一聲,推開眾人,跑向巷口。阿圓抬頭看去,隻見那裏不知何時站了個年輕女子。她穿著男子服飾,可依舊能看出是女子,她有一幅極為精致的眉眼,單站在那裏,就讓人挪不開眼,比畫上的還好看。


    阿圓一時愣了愣,可又忽然覺得,這女子的樣貌有些眼熟。


    趙謹抱住陸在望的腿,昂起臉,氣呼呼的說道:“娘!他們不相信我是皇子,他們還摸我!”


    眾孩童見他母親來了,風儀氣度又不似尋常人,麵麵相覷的都沒敢再鬧騰。誰知來人嘖一聲,摸摸那小孩的腦袋:“兒子,這話咱可不興胡扯啊。”


    又慢悠悠說道:“冒充皇子,這可是大罪,你爹知道準得揍你。”


    孩子們一聽,登時又大笑不止,趙謹沒想到自己親娘也跟著拆台,呆怔片刻,登時委屈的紅了眼眶。


    陸在望拉起趙謹,安撫似的拍拍他,轉而對哄笑的孩子們說道:“你們當街欺負我兒子,還敢當著我的麵笑啊?”


    孩子們撇撇嘴,見她語帶威脅,便一哄而散。


    阿圓又背起地上的竹簍,認真的走到趙謹麵前:“多謝你。”又對陸在望說道:“小公子是想幫我,才會說這話,夫人不要怪他。”


    陸在望打量她片刻,“你知道永安繡坊怎麽走嗎?”


    阿圓怔了怔,“您要去繡坊嗎?”她這才驚覺眼前人的眉眼氣度和夫人很有幾分相似,剛想問,陸在望便笑道:“我去見我姐姐,聽說她開了個繡坊,你能給我們帶路嗎?”


    三人才走出小巷,趙謹便衝著街邊叫道:“爹!”


    阿圓循聲看去,隻見街邊站著個身形高挺的男人,氣度尊貴威嚴,深色衣袍更添威重,隻是遠遠看著,阿圓就有些害怕他,趙謹卻撒腿跑過去,癟著嘴抱住他。


    趙珩見他撅著嘴,便彎腰把他抱起來,又皺眉道:“男子不能隨意掉眼淚,又忘記了?”


    趙謹委屈道:“娘說我是冒充的皇子,別人都不信我,她也不幫我。”


    陸在望抱著胳膊說道:“出宮前怎麽告訴你的?不能告訴別人你的身份,你百般應承我才帶你來的。你可倒好,剛到這就自報家門,怎麽著,還想仗勢欺人啊?”


    “我沒有。”趙謹舉著拳頭:“是他們先欺負人。”


    “你想路見不平,幫阿圓姐姐解圍,這是對的,你做得很好。可你年紀小,吵不過別人,可以找爹娘或者旁人幫忙,而不是用你的身份施壓。這樣即便別人一時對你低頭,也不是心服口服……動輒出門就說自己是皇子殿下,是想落個輕狂跋扈的名聲嗎?”


    趙謹被她訓的不敢說話,趴在趙珩肩上氣呼呼的扭過身去,趙珩對她挑眉道:“訓起阿謹倒很像樣,殊不知他這都是跟你學的,你也該自省一二。”


    陸在望不滿道:“我怎麽啦?我什麽時候仗勢欺人過?”


    趙謹倏的轉過身,義正言辭的控訴道:“當然有!”


    陸在望瞪他一眼,他仗著趙珩在,絲毫不懼親娘威懾,一口氣說完:“娘開酒樓開不過梁園,就讓爹給酒樓題字,題天下第一樓!還是讓禮部的老頭親自送去的!”


    “這還不是仗勢欺人!”


    陸在望怒道:“那分明是梁園的人先砸了我的觀雲樓!是他們先嫉妒我的生意好!”


    “娘就說有沒有逼著爹題字吧!”


    “那是他自己要題的!”


    “明明是爹不答應,娘就不回昭……”


    他捂住趙謹的嘴,對著陸在望,一言難盡道:“你跟自己兒子也能吵起來?”


    陸在望對他說道:“都是你教的。”她轉身拉起看呆住的阿圓,“咱們走。”


    趙珩拉著趙謹跟在她們身後,往永安繡坊的方向去,沒走兩步趙謹就拉著他,屁顛的跑到陸在望身邊,另一隻手拉起她,腆著臉親熱道:“娘親。”


    陸在望低頭看他肉圓的臉,“小屁孩。”


    趙謹看看阿圓:“娘,阿圓姐姐是阿謹的表姐嗎?”


    陸在望想想道:“算是。”


    元安移居梓陽後,聽聞這裏的女子擅刺繡,就開了個永安繡坊,鎮上許多繡娘都以此為生,還有些窮苦人家婦人零散做的繡品,她也照收不誤,反正她也不愁銀子,也不愁繡品賣不出去。後來又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孤女,是梓陽鎮上有名的善人。


    阿圓就是她收養的女孩之一。


    阿圓小聲說道:“我是夫人收養的,不敢當小公子的姐姐。”


    趙謹便看看陸在望,她笑道:“一樣的,既是姨母養大的孩子,那就是阿謹的姐姐。”


    趙謹便乖巧喊道:“阿圓表姐。”


    阿圓急的直擺手,趙謹鬆開爹娘的手,繞到阿圓身邊,熱絡道:“我家裏還有一個妹妹,她叫寧華,才一歲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等回京,表姐可以去看看她。”


    陸在望蹭到趙珩身邊,低聲說:“你發沒發覺,阿謹見到好看的小姑娘,他就走不動道啊?”


    趙珩低頭看她,她就故意垮著眉眼:“這怕是隨了你了。”


    趙珩也不知她哪來的臉說阿謹隨他,“當年被雲月橋三位花魁奉為入幕之賓的,是我嗎?”


    “你這意思,他好色隨我唄?”


    他輕哂:“隨誰誰心裏清楚。”


    永安繡坊在梓陽鎮的北邊,四周圍著木柵欄,門口懸著牌匾。


    他將母子兩送到繡坊門口,便獨自返回客棧,臨走不忘囑咐道:“一個時辰後來接你,日落前得趕去雲州城。”


    陸在望便道:“反正雲州船舶司的事情還得耗上幾日,要不你先去,我們倆在梓陽多玩兩天。”


    趙珩想也不想:“不行。”


    在他眼裏這倆姐妹都是一身反骨,陸在望平日就夠能折騰他了,再跟陸元安多學學,這日子可就熱鬧了。


    陸在望癟癟嘴,他便和聲道:“雲州港有許多外商和舶來商物,很熱鬧,你喜歡看。”他又看著趙謹,“阿謹也想看。”


    趙謹一看他爹這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是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便麻溜的晃著陸在望的胳膊:“爹說得對,娘,好不容易離京一次,我想去雲州。”


    陸在望隻好點頭。


    阿圓推開繡坊的門,隻見庭中有一處寬闊涼亭,裏麵有許多做活的繡娘,阿圓背著竹簍,帶著陸在望繞去後頭。那有一座二層竹樓,欄杆上倚著一位素衣女子,搖著輕羅扇,笑吟吟的看著來人。


    陸在望彎腰對趙謹說道:“那就是元安姨母。”


    趙謹雖沒見過元安,耐不住隨他娘,天生是個自來熟,聞言便不請自去的跑上小樓,有模有樣的行禮道:“元安姨母。”


    元安彎腰捏捏他的小臉,“你是誰呀?”


    “我叫趙謹,小字元敬。是……”大皇子殿下猶豫片刻,撓著頭說道:“是娘的兒子。”


    元安被他的樣子逗笑,陸在望也走上竹樓,元安笑道:“這孩子長的像趙珩,性子卻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寧華長得像我,性子不得隨她爹?”陸在望搖頭:“不好,還得隨我。”


    元安問道:“你跑到雲州來,那誰照料寧華?”


    “在公主府呢,玉川成天抱著她不離手,我就借給她養幾天。”陸在望舒服的躺在竹椅上,兩手枕在腦後。


    “你自己躲清閑,還說這話。玉川不是跟著駙馬在北境嗎?又回京了?”


    “兗州氣候不好,玉川去年病了幾回,定王殿下從遼州追殺到兗州,把公主和駙馬一塊綁著扔上回京的馬車……駙馬如今調職京城防衛司,回京快半年了。”


    元安搖著扇子:“這倆人倒是有些意思。”


    阿圓將竹簍放下,拿出糕點,卻又看著裙擺上的汙泥,猶豫不決,元安見了,便招手道:“阿圓,上來。”


    阿圓這才上去,捧著糕點站在元安麵前,“夫人,這是新做好的雲片糕,還是熱的。”


    元安接過糕點,“裙子怎麽髒了?”


    阿圓還未說話,趙謹已經趴在姨母耳邊嘀咕起來,她便低著頭沒說話,元安聽過緣由,便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咱們不跟他們計較。你去換過衣裳,再來見姨母。”


    阿圓抬起小臉,偷偷看了眼陸在望,元安道:“你叫她一聲姨母,這可是極劃算的買賣。”


    阿圓便大著膽子叫了一聲,陸在望便道:“今日來的急,沒有帶見麵禮,以後你上京去我再給你補上。”


    阿圓福了福身,自己回去換衣裳。


    元安對她說道:“我這裏雖有很多女孩,唯有阿圓是我自小看大的,也算是我的女兒。”


    陸在望點點頭:“也是緣分。”


    元安看著阿圓步履輕緩的身影,又說道:“寧華跟著玉川總好過跟著你。玉川溫和清雅,知書達理,你嘛,除了上房揭瓦也沒別的本事,別再讓你教出第二個小侯爺。這樣看來,趙珩竟算是很不錯,忍得了你這些年。”


    陸在望嘖道:“你跟我親,還是跟他親?怎麽偏幫他?”


    元安莞爾:“我幫理不幫親。”


    她看著東摸摸西摸摸,看哪都新鮮的趙謹,“說起來阿謹都快五歲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寧華。”


    陸在望便道:“分明是你自己懶得回京,倒說的誰攔著你見似的。”


    “我在京中露麵不好,別再添了麻煩。”元安說著,“知道你們都好,我便安心,也不必非要回京。”


    “今年年節回京過吧。爹娘也要回京城王府,他們倆記掛你。”


    雲州地處西南,四季如春,竹樓底下繁花似錦,風暖日麗,元安斜倚在一抹斜陽裏,輕緩笑道:“好。”


    日頭西垂,天色見晚,趙珩站在門前的梨花樹下,見一大一小從繡坊門裏出來。


    趙謹小跑過去,陸在望沒動,倚在木柵欄旁,看著他牽著趙謹走近,微挑著眉:“說是一個時辰,一刻都不耽誤。我怎麽覺著,陛下是怕我跑了?”


    “是啊。”他半真半假歎道:“罪行累累,不得不防。”


    “哎呀。”她站直身體,笑眯眯的挽住他,“多少年了還記仇,小心眼。”


    “走吧。” 他拉著一大一小,抬眼看著微暮天色,“該回去了。”


    遠山如黛,萬裏雲舒,鄉間空曠寧和,有女子清朗的笑聲,“我聽聞雲州盛產一種野蘑菇,吃完能看見成群結對的西洋小人,大皇子殿下,這咱倆不得弄點給你爹嚐嚐?”


    “爹,您要是真吃著了,肯定跟我無關,都是娘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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