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正月十六這日,京城大雪。


    鋪天蓋地的雪粒子漱漱落著,寒風凜冽,將細雪卷入殿中,落地即化。


    昭和殿的殿門開著,對著朱紅的宮牆。


    殿內,離殿門一步之遙的地方,陸在望裹著厚厚的氅衣坐在小凳上,麵前炭盆上鋪滿上貢的蜜桔,黃燦燦圓滾滾的,瞧著就喜慶。


    她正對著殿門,坐著賞雪,滿目純白,一伸手,就能感覺到殿外刺骨的寒氣。


    昭和殿中很安靜,宮人們皆靜默無言,好似不存在。


    趙珩在東暖閣裏批奏折,暖閣的門也開著,陸在望偏過頭就能遠遠的看到他端坐案桌後,時而冷著臉,時而皺著眉。


    都在昭和殿中,遠遠相對,就是誰也不搭理誰。


    禦前的大太監張全端著兩盞熱參湯躬身進殿,勸道:“娘娘,外麵冷,殿門開著,寒氣進來再凍著您,要賞雪不若等雪勢小一些,您這樣凍出個好歹,陛下又得心疼。”


    陸在望撐著臉,沒出聲。


    殿中靜的落針可聞,誰都揣著小心,張全生怕這倆人再吵起來,心裏苦不堪言。


    陛下和皇後這回吵架,得有十來天了。


    還得從年前說起。


    自從成婚以來,陸在望想出宮的心是火燒火燎,宮裏住了沒倆月就急得恨不能上房,趙珩若騰的出空,就會陪她一起出宮散散心,看場瓦舍戲,臨街鋪子裏用碗熱湯麵,或往九元橋夜市裏逛逛。但是不許她私自出宮。


    聽話當然是不可能聽話的,陸在望偷溜出去不止一回兩回,但好在她也不是日日都在外邊混,捏著分寸,一月裏挑一兩天叛逆,趙珩就不會和她計較。


    隻是年前,坊間聽聞梁園開了一壇幾十年的陳釀,和京中其他幾家大酒樓合辦一場賞酒宴。聽聞賞酒宴前五日,那一壇陳釀的價格就炒到七百兩銀子,陸在望一聽就來勁,揣著銀子興高采烈的出了宮。


    可若是單單賞酒,趙珩也不能氣的把她禁了足。


    也沒有要緊的,不過就是半道上聽見滄浪樓來了位才情不俗的花魁公子,才情不才情也沒人在意,主要是傳言其有傾國傾城之容姿,閉月羞花之儀態。


    陸在望長這麽大沒聽過這倆詞能用男的身上,撓心撓肝的,就想看看閉月羞花的男的得是什麽樣。


    她就真去了,然後就被趙珩派去尋她的人從滄浪樓裏拎出來了。


    她認為是時運不濟,畢竟護衛早去一盞茶時間,她還在梁園看熱鬧呢。可就這不早不晚的,剛進滄浪樓就被抓個現行。


    陸在望不大在意,她真就隻是去看看,況且還沒見著呢。可趙珩揪著不放,冷著臉一通訓斥,三言兩語不對付,陸在望氣性也被激上來。


    她本來最近也不大痛快,大概是為先前朝臣勸諫他選秀納妃的事情,一直憋著沒說,趁此機會翻出來吵,譏諷他為此牽腸掛肚好幾天沒睡好覺。


    這純粹是她蓄意誣陷,趙珩便覺得她不可理喻。


    最後陸在望砸了他一尊白玉麒麟,接著就被禁了足。


    這就相當於她在侯府跪祠堂。可是她爹和祖父罰她就算了,到趙珩這陸在望就很不服氣,憑什麽隻能趙珩禁她的足,她卻不能去禁趙珩,憤憤不平之下,她大半夜蹲寢殿裏,把趙珩好些常服上的金絲銀線全給挑了。


    然後坐在遍地狼藉裏反思,她近來脾氣著實有些大,還蠻不講理。她素來因為愛財,砸東西也不會挑貴的砸,這回氣性上來,甚至違反了自己的原則。


    但陸在望的自我反思並沒有維持多久,就被莫名的煩躁和心火再度掩蓋,哪哪兒都看不順眼,又被禁足,更不痛快。


    宮人們都憂心她偷偷跑出去,嚴防死守兩日,卻發覺瑞和殿中竟毫無異動,平靜的讓人害怕,午膳晚膳都原封不動的端出來,第二日一早,宮人們準備進去服侍她起身梳洗時,殿門就叫她從裏頭鎖上了。


    張全卑微的扒著窗戶縫往裏傳話,“娘娘,您去給


    昭和殿認個錯,陛下自然就不生氣了……”


    裏頭傳來一聲冷笑,“打今日起,我就在這單過,誰也別來煩我。”


    沒聽說過禁足還能遇上賴死賴活不肯出來的。


    張全自小伺候趙珩,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可是陛下娘娘的事,侍從哪有資格過問。他很發愁,原先慶徽公主猶在宮中時,還能在當中調和,如今公主在外遊曆,宮裏單剩這兩炮仗,好的時候很好,吵起架來能上房揭瓦,誰也不敢上去勸和。


    張全隻好揣著原話回昭和殿。


    趙珩去時,陸在望憋不住無聊,正坐在檻窗上,晃著腿逗小宮女說話。笑眯眯的問小姑娘生平來曆,可一見他來,立刻變臉,翻著白眼側身鑽回殿中,當著他麵關上菱花窗。


    瑞和殿的宮人眼睜睜看著陛下吃了碗閉門羹,皆栗栗然,生怕他遷怒。


    他卻沒說什麽,心平氣和的上前叩門:“開門。”


    裏麵沒聲。


    他垂眸掃過廊下跪著的宮人們,語氣淡淡:“瑞和殿的宮人伺候不周,杖二十,罰俸。”


    不知什麽東西砸在門上,砰的一聲,而後滾落在地。宮人們在張全眼神示意下,紛紛跪地顫聲道:“陛下饒命。”


    張全火上澆油的喊道:“來人,還不快拉下去!”


    陸在望在裏麵聽著就更煩,氣呼呼的跑出來,打開門怒道:“這裏又不是軍營,還杖二十,你簡直草菅人命!”


    趙珩把她從殿裏拉出來,陸在望抱著殿門不鬆手,陰陽怪氣說道:“禁足呢,我不能出去,別回頭惹得陛下要杖責我,我這人身嬌體弱,我不經打。”


    “把她的東西收著,都送到昭和殿。”他吩咐完,就強行把她抱著就走,不由分說的。


    陸在望那股火氣直往上衝,心煩的很,可是也不想當眾拉扯,讓旁人看笑話,隻好忍著氣說道:“放開,我自己會走。”


    他當作沒聽見,昭和殿裏已經擺了晚膳,他把她按到桌前,心情不見得好,隻沉聲道:“吃飯。”


    “不吃。”陸在望撇過臉,“我命苦,我要餓死。”


    那一臉的拒不悔改,死不認錯,別提多招人恨了。


    他盛一碗魚湯重重放她跟前,冷聲道:“何時吃完,何時下桌,你要耗著,我就陪你耗。”


    她愈發焦躁,跟屁股紮針似的坐立難安,就想把這一桌飯菜都掀了,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按也按不住。她也不是故意絕食,就是沒有胃口。


    她也不想跟他耗著,索性端起那碗魚湯就灌下去,然後甩手進了內殿。


    從那日起她禁足的地方就換成昭和殿,在他眼皮底下禁,那心情就更差了。


    到今日也快一個月了,還鍥而不舍的和他冷戰。


    雪勢似乎小了些,宮牆下積著厚厚的雪,殿內幽微的浮著果香,銀絲炭發出輕微的迸裂聲,陸在望摸了個最圓的,熱乎乎的揣在手裏,挪到暖閣裏,站在他身邊不情不願的伸手:“給你。”


    她身上還帶著寒氣,是硬在門口凍出來的,他心裏沒好氣,便不願意理她。


    她就又挪到桌前,伸手把蜜桔端正的擱在奏折正中央,擋住字跡,非讓他看到不可。


    趙珩抬起眼睛,看見她臉上堆著笑意,“吃嘛。”


    暖閣裏炭燒的足,暖如春日,她便脫了氅衣,裏麵是素白浮雲紋宮裙,墨似的長發隨意散在身後,隻在末端係一段紅綢,再無旁的妝飾。清清朗朗,好似外麵輝映的雪光。


    陸在望扮了十幾年男子,乍改回女子裝扮,好長一段時日都覺著自己不男不女,跟變態似的,老怕有人笑話她。


    後來漸漸習慣,也仍不愛嬌俏的衣裙珠翠,若非見人,她都是極簡單家常的打扮。


    他垂眸輕哼一聲,“無事獻殷勤。”


    她笑眯眯的賣乖,“哎呀這都過了年了,別生氣了嘛。”


    伏在案桌上,歪三扭四湊到他眼前,“小的給陛下剝桔子吃。”


    他見她這樣,就知必然有緣由,否則以她這脾氣,少說還得強十天半月。


    陸在望原先脾氣很好,其實現在也好,隻不過是對旁人。滿宮裏都說她和善,和宮人每常說說笑笑,一張笑臉很討人喜歡。


    她的壞脾氣都在趙珩麵前,尤其這兩個月,簡直奇差無比,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要服軟就會像現在這樣,嬉皮笑臉,沒骨頭似的,他每常想板著臉,最後總是敗給陸某人的厚臉皮。


    他才吃她一瓣桔子,她就得寸進尺的提道:“我聽說元嘉快生了,我想去國公府看看。”


    “你想去,謝存卻未必肯讓你進去。”他輕哂道,“成天算計別人兒子,隻怕國公府上下都不願見到皇後儀仗。”


    “那你和我一起去,謝存總不會連你也敢攔。”陸在望扒拉他的手,“哎呀我那是故意逗謝存的,我真想抱走一個,也不會抱他家老大,我還怕老國公跟我拚命呢。”


    他擱下朱筆,順當的握住她的手,拉她在他腿上坐下,“這兩日忙,雪地難行,過兩日吧。”


    “肅州雪災壓垮了不少百姓的屋舍,撥下去的賑災銀大半沒用在百姓身上。”他擰著眉,語氣好似沾了外麵的冰碴子,滿是戾氣:“這還是玉川途徑肅州瞧見受災的百姓無處可去,才來信告訴我。否則我還真叫他們欺上瞞下的糊弄了。”


    “肅州這場雪積年難遇,這樣舉朝皆知的災情,他們也敢打賑災銀的主意,還不知平日有多猖狂。除公主外,竟沒有一人進言,肅州官員隻怕從上到下的蛇鼠一窩,全綁一起了。”陸在望跟著皺眉,後又問道:“公主到了肅州?”


    他點點頭,“她大概是想去瞧瞧定王,隻是意外被困,不過她在正好,我預備讓你爹從幽州增派兵馬過去救災,我這裏也會點欽差去肅州接管賑災事宜,再加公主儀仗,我倒要看看誰敢繼續作亂。”


    陸在望也道:“這樣好,有這三路人馬,肅州城再多老鼠也無處躲藏。”她見趙珩眉宇間頗有怒色,便勸道:“等雪災過去,有的是時間和他們算這筆賬,該罰該殺,誰都跑不了。”


    他也是這意思。


    “隻是公主一向體弱,寒冬臘月不回京,竟然跑去肅州……”陸在望有些擔憂玉川安危,肅州再往北,就是幽州,冷的厲害,那樣嬌俏悄的姑娘竟也受的住。


    要說合該這三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趙珩十六歲離京四處征戰,趙延非要留在遼州,玉川呢,趙珩大婚後她就自請出宮遊曆,換下綾羅衣裙,學著陸在望先前的樣子,以男裝示人,帶著隊護衛一走就是大半年,半點要回京的意思都沒有。


    陸在望也不知玉川和江雲聲在想什麽,明明兩個人都有些意思,可誰也沒提。


    她成婚時江雲聲短暫留京半月,這半月間,他就陪著玉川大街小巷的閑走。


    玉川喜歡畫畫,尤其喜歡市井風貌,陸在望離京那一年,她就畫了許多,隻是那一年紛亂,她筆下的京城也冷清。


    公主經常坐在街市角落,對著往來人群畫上許久,江雲聲就在旁邊坐著看。


    她畫完一處,他就收拾好東西陪她去下一處。


    渴了餓了,就隨意在街邊用些飯食。


    半月後,陸進明離京北上,江雲聲隨之離開。公主沒有挽留,隻是在他走後沒多久,就出京遊曆。


    公主出生後就從未離開過京城,這是她的心願,趙珩沒有阻攔。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給她足夠的自由,讓她可以一直做隨性自在的小公主。


    “肅州,幽州,兗州……”陸在望掰著手指數,不知陸進明這次讓誰領兵救災,江雲聲駐守兗州,如今已升至校尉,若是他去……


    她想的很好,隻是這兩人都悶葫蘆似的,推著都不走,真是一點轍沒有。


    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吧。


    陸在望出神的功夫,張全又把參湯端進暖閣中,喜笑顏開的:“陛下,娘娘,用盞參湯暖暖身子。今日可是好大的雪,寒氣重得很。”


    趙珩伸手示意他端過去,親手端著喂至陸在望嘴邊,她臉一撇:“不喝,難聞。”


    她近來食欲不振,眼見著臉瘦了一圈,氣色也不好,趙珩便哄著她喝下,陸在望隻得捏著鼻子勉強喝一口,誰知忽然犯起惡心,推開他的手俯身幹嘔起來。


    他擱下湯盞,皺眉吩咐道:“快請太醫來。”


    張全忙不迭去了,太醫很快冒雪而來,在暖閣外驅散身上寒氣才進去,把過脈便跪地賀道:“恭喜陛下,娘娘是喜脈,已有將近兩個月了。”


    趙珩和陸在望雙雙愣住,張全人精似的,急忙率著昭和殿的宮人跪下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這是陛下膝下長子,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陸在望素日大大咧咧的,月事是早是晚也不在意,日子過的糊裏糊塗,誰知忽然就被兜頭塞了個寶貝。一時也不知該不該高興,默默的想著,生孩子好像很疼。


    還不能跟她姓。


    這是趙珩第一個孩子,他倒是很平靜,隻是恍然問道:“你近來動輒生氣,是為這個嗎?”


    陸在望茫然道:“我哪兒知道。”


    太醫便道:“孕期喜怒無常,心情時有起伏,是常事。”


    他便嘖一聲,溫熱手掌撫在她尚平平的小腹,笑道:“也不知是折騰誰。”


    又故意沉思道:“趕明兒得把昭和殿一應物件都換成不值錢的,否則等到他出生,流水的銀子光聽個響了。”


    陸在望不很高興的想,不就是一尊白玉浮雕和幾件衣裳,叫他一說,好似她見天兒拆家似的。


    他見她神色,立時笑了:“瞧,又氣上了。”


    外麵的雪還在下,來年這時節,宮裏大概又得添個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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