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因城中外族作亂,如今出入京城遠不如先時方便,須得京兆府勘合公驗,去處,去意,何時歸都得一一詢問。
進出城的人便少了許多。
但僅是對平常百姓而言。
此時無甚百姓進出,城門前隻他們一行人。
這時節天亮的遲,抬眼隻能瞧見遠處灰白的天色。
陸在望先前為行事方便,找謝存拿了防衛司的令牌,又出身權貴,一般不會有人查她。
她勒馬走近,京兆府和皇城司的人便頷首道:“陸小侯爺。”
陸在望並未下馬,頷首回禮,對方的眼神越過她,落在身後的北梁人上,北梁人屏息凝神,垂首恭順的跟在她身後,倒真像是一群忠心護主的侍衛。
京兆府的衙差捧著冊子,不住眼的打量這一行人,手上仍在寫畫。
陸在望抱拳道:“急事出城,請諸位大人予以通行。”
皇城司的人冷冷掃過陸在望,陸家的小侯爺雖身份尊貴至極,但無官身,素日又沒甚正經事,不大叫人看得上,他便不語,而謝存適時問道:“陸小侯爺要出城,我等自不會攔,隻是還得多問一句,此時出城,所為何事?”
陸在望道:“家中姊妹生了急病,聽聞城外有專擅此病的大夫,我便去尋上一尋。”
皇城司的人冷然道:“侯府貴眷身體不適,怎不去宮中請太醫?反倒去鄉野尋醫,豈是禦醫國手竟比不上外邊的大夫嗎?”
陸在望笑笑:“自然是請過,可病發突然,太醫暫無醫治之法。我總不能幹等著,須得多做準備。若誤了家姐的病,我沒法和家中交代。”
謝存在旁幫腔道:“這倒確實。”皇城司統領轉頭看向他,謝存便解釋道:“昨夜還是我幫著去東宮請太子妃令,太子妃心係姐妹,也著急的很。”
三言兩語間,又是永寧侯府,又是太子妃,可皇城司是直屬陛下,聞言隻是皺眉,並不吃這一套。
“不論是誰,出城都得細細查驗,既然小侯爺帶的都是侯府護衛,想來也不懼查驗。”統領揮手,示意京兆府衙差上前盤問。
陸在望和謝存對視一眼,心中頗有些緊張,可也不敢多言,叫皇城司看出破綻,便故作無謂,驅馬避至一旁,任由查驗。
她也是鋌而走險,此事除北梁人外,隻有謝存知曉,他不說,應當不會為外人知。
她這一條小命懸著,眼下隻能如此。
以她為餌,送他們回北梁自然是不可能的。陸進明若看到她成了質子,鬧不好就是一箭過來清理門戶,陸在望掂量自己這幾兩重的骨頭,實在沒她吹的那般著人看重。
她打算的是,出城後趁機拿到解藥就跑,京城離北境遠得很,一路上要塞甚多,抓幾個北梁人不在話下。
可若此刻就被皇城司看出端倪……
跳進哪條河也洗不清了。
陸在望神色凝重,麵上崩的緊緊的,嘴唇也抿成一條細線。
她盯著北梁人,隻能希望這幫人能放聰明些。
而那北梁的首領也正盯著她,眼中頗有陰寒之意。
正在這時,城門上的護城軍中忽而有人俯身叫道:“宋統領,遠處有兵馬,往城門來了!”
“先閉城門!”
因不知來者何人,皇城司統領濃眉皺緊,下了關城門的令,便折身疾步上了城樓。
陸在望略一示意,北梁人便紛紛站到她身後,默不作聲的低頭不語。城門上的士兵整齊有序的上前,十人一列,沉重嗚咽的閉門聲透過幽暗的城門樓,更顯悠長。
灰白天色盡頭,隱隱有一隊黑甲兵馬疾行而來,瞧著隻有人數不多,皆是輕騎。
城門嚴絲合縫的閉上。
來人離城門越來越近,整齊肅然的馬蹄聲有震地之勢。
而後驟然停下。
城門外響起一道高昂的男聲——
“成王殿下回京,快開城門!”
陸在望神色一震,她下意識去找鄭勢身影,可這人眼下卻不見蹤影。
謝存也轉過眼來,無聲的向她詢問。
隨即,皇城司統領看清來人,便俯身一聲令下:“開城門!”
先前閉門的士兵又慌忙上前,城門再度打開,陸在望先前避至一旁,此時看不清城門樓裏的狀況,隻聽見城門大開,馬蹄聲再度響起。
隻是沒有先前急促,緩緩而行。
皇城司統領匆忙下來,站在門前迎接,陸在望也下了馬,本想湊前一些,可腳步一轉,又生生停下。
她仰著臉看著,直到那人的身影緩緩穿過幽暗的城門樓,漸漸清晰。
他居列首,一身玄甲,風塵仆仆。比離京前黑了些,不複在京時的閑散清貴,瞧著堅毅冷然。
“皇城司副指揮使宋誌遠,迎殿下回京。”
一語驚回陸在望神智,她倉促的低下頭,有點兒手足無措。
他真的回來了。
可是他走前隻吩咐了不許出京這一件事,她還被抓個正著。
這人多少是真有點克她。
趙珩一停,身後兵馬皆停。他垂眸掃過城門前這熱鬧陣仗,先是看向宋誌遠,頷首道:“宋指揮使,許久不見。”
“殿下北上,想是日夜兼程,才如此之快。”
趙珩稍顯敷衍的和宋誌遠寒暄幾句,目光便落在貼著城牆裝死的那位身上。
“陸小侯爺?”他聲音裏還帶著遠道而來的風霜,更顯低沉:“小侯爺怎麽也在?”
陸在望抬起臉,便撞進他沉靜的目光裏,宋誌遠在旁說道:“小侯爺要出城尋醫,臣正按例查驗,不想撞上殿下此時回城。”
陸在望跟著點點頭,趙珩又道:“因何尋醫?”
陸在望便道:“家姐生了急病,太醫暫無醫治之法,聽聞城外有人專擅此道,這才去尋。”
趙珩聞言便道:“原來如此。”又向宋誌遠道:“小侯爺既有急事,便放行吧。”
陸在望一時愣了愣。
趙珩說完這話,便不再看她,率眾往城中去,一千輕騎接連不斷的從陸在望麵前過,等她回神,早就看不清他的身影。
成王既已放話,宋誌遠便不再為難,等人走盡,便揮手放行。
陸在望心裏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可在宋誌遠眼皮子底下,她隻得翻身上馬,帶著北梁人出了城。出了明德門,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可這下,連他身後的人也看不清了。
出了城門便直上官道。西麵和北麵的城門都封了,明德門外的官道是往南的,他們得繞過京城,尋路北上。在官道上沿路而行,已經瞧不見明德門之時,北梁人幹笑道:“陸小侯爺身份不凡,果然不論是誰,都得忌憚三分。”
陸在望心中有事,出了一路的神。聽到這話暫時回神,朝他伸手:“給我解藥。”
“小侯爺何必著急,倒像是我等要食言一般。”
陸在望蹙眉道:“怎麽著,想反悔?”
“不敢。”北梁人道:“還缺一樣東西,待到了驛站,自會給小侯爺解毒。”說完一頓,麵上帶了點森然之意:“北上一路山高水遠,還請陸小侯爺隨行,保我等平安。”
陸在望不再多言,口中輕斥一聲,打馬上路。她記得明德門外不遠,便有一處驛站。
算算時間,她還剩兩個時辰拿到解藥。
陸在望伸手抹著嘴唇,那股酸澀應當早已褪去,可她總覺得嘴裏還苦得很。
若計不成,那也隻能賠命,和北梁人一道死了。
反正陸家和北梁世代相抗,她若真如此,倒也算死得其所。
陸在望就這麽安慰自己。
還有趙珩。
自從陛下一通急詔發往南邊,她就再也沒收到關於他的消息,想來也有許久了。
結果一回京,便如此生疏。
陸在望一時五味雜陳,眼下情形,竟是理也理不清了。
北梁人近日在城中遭堵,平日嫌少敢在街上拋頭露麵,日夜擔驚受怕,過的很是狼狽。此番出城到了驛站,便叫店家上了許多好酒好菜,享用起來。因得尋路北上,少不得走些鄉野小道,便又叫店家多備幹糧,預備走時帶上。
陸在望自是沒心情用飯,坐在那裏冷眼盯著北梁人。
為首的敲敲桌麵,便有一人不情不願的撂下酒杯,叫小二帶他上樓去客房。
北梁人給陸在望斟了杯酒:“小侯爺的命尊貴,若出了差錯,想必不論侯府,東宮都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陸在望半垂著眼:“你知道就好。”
沒多久,那人便從樓上下來,照舊拿了個白瓷瓶,放在首領手邊。陸在望伸手去拿,將將碰到,北梁人不懷好意的擋了一下,她掀起眼皮,刻意放緩聲音:“怎麽?”
對方短促的笑笑,挪開手去:“請便。”
陸在望將解藥剝了紅封,仰頭灌下,一股極辛辣的氣味直衝腦門,她嗆的滿麵通紅直咳嗽,桌上北梁人見狀,紛紛指指點點的嘲笑起來——雄踞北境多年的陸家,下一代的繼承人竟是這般貨色?
“唇紅齒白的,倒像個娘們兒。”
陸在望也不在意,抄起斟好的酒一飲而盡,壓住口中不適。
等他們口中不幹不淨起來,她方才打起精神,不屑道:“你國之軍打不過我爹,你們又困於大晉。在這編排我幾句,想來是這千裏迢迢的,逞口舌之快便能給節節敗退的梁軍以助力?”
滿桌北梁人的神色立刻冷了下來,有人道:“永寧侯再驍勇善戰,也是後繼無人。生個兒子像個窩囊廢,換作是我,早早打死便是。”
陸在望歪了歪頭:“你今日就是說破了天,梁軍還是打不過我爹。”
“你爹如何與你何幹?”
“我罵梁軍又與你何幹?”
“行了。”為首的北梁人不耐煩的重重擱下酒杯,斥責同伴道:“無用之人才會費口舌功夫。”
陸在望喚來小二,要了碗陽春麵,繼續低頭沉默。
北梁人忽道:“成王回京,是為了北焉知山的戰事?”
陸在望不語,直到隔壁的人踹了腳她的椅子,“問你的話!”
陸在望抬起眼,不耐煩道:“成王的事情我如何知道?”
北梁人冷笑道:“陸小侯爺和成王關係匪淺,這是滿京皆知的事情。”他神色古怪:“此番若知道小侯爺與我等同行,不知成王作何反應。”
言下之意,是覺得趙珩會派人救她。
“關係匪淺?”陸在望聞言便嗬了聲,“該是有仇才對。”
北梁人盯著她不放:“願聞其詳。”
“我是男的。”陸在望破罐子破摔,索性胡說八道起來:“成王就喜歡男的。”
“他強迫我。我悲憤交加,曾傷過他。”
陸在望攤攤手:“此後他就把我記恨上了,若說救我,他想必更願意見我死無全屍。”
許是知道陸在望不會老老實實的跟著走,北梁人看她看的十分緊,幾乎寸步不離,陸在望一有動作,他們便警惕的握住佩劍,似是隨時準備給她來一刀。
北梁人十分警醒,店家備好幹糧之後,便立即動身。
他們要繞路冀州北上。
也不走官道,一路須得翻山越嶺。
陸在望心裏焦躁不安。一路上,北梁人都不錯眼的盯著她,根本尋不著機會逃走。
如今正值初春,山裏也總比外邊寒涼,昨日才下過雨,山道上泥濘不堪,半日下來便渾身髒亂濕寒,讓人十分不自在。
且夜間便在山中休息,因怕惹來野獸,也不生火。北梁人也罷,陸在望自小嬌生慣養,從來沒受過這種苦,日夜不得休息,幾日下來,衣裳汙糟的看不出先前的顏色,叫林中叢生的亂枝勾的破破爛爛,神情憔悴晦暗,看著和街頭要飯的絲毫沒有差別。
先時還滿腦子想著跑,如今累的簡直想就地躺倒。
什麽也顧不上想了。
北梁人見她這般,少不得一路嘲笑。
這夜山裏落了雨,一時找不到躲避的地方,隻得生生淋著趕路,等雨停了,陸在望便發起高熱,混混沌沌,兜頭栽進了泥地裏。
俯麵朝下,是動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