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陸在望麵上盡是茫然。


    回北境?

    可北境如今已是劉興堂坐鎮,一山不容二虎,一軍也無有二帥,陸進明此時去北境作什麽?還要把她帶著……陸進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對著祠堂外冷寂的院落嗤笑一聲,“早年一個小小的兗州他劉興堂都守不住,誰給他的狗膽敢接老子的北境軍?倒真是不怕磕掉了牙。”


    陸在望忍不住道:“你女婿給的……”


    陸進明滿麵的肅然被她這話給噎了下。


    劉興堂的確是太子的人,要說打仗的本事他也不是沒有,原先兗州郡遭毀,是兩軍對壘所致,不大怪的到劉興堂頭上,可這人泰半功夫都拿來溜須拍馬,做人做事也頗有些首尾兩端。屁股擱在北境,心卻十年如一日的長駐京城,和京中貴人千裏傳情。


    原先陸進明執掌北境軍,跟東宮又結姻親,劉興堂不敢得罪。也之後他漸漸發覺陸進明和他太子女婿的關係並不十分好,連朝中也對陸家多年盤踞北境之事頗為忌憚,這便讓劉興堂抓住機會,他一邊在北邊拍陸進明馬屁,一邊將他的動向盡數告知東宮,左擁右抱的好不熱鬧。


    後來太子對陸家生疑,暗中攛掇陛下將陸進明調回京城,劉興堂便乘風扶搖而上,歪著屁股坐進了北境軍主帥大營。


    可要說劉興堂其人,陸進明拿腳都看不上,若隨便調個人就能守住北境,那陸家幾代,是專門去寒天雪地裏吃幹飯的?


    陸進明冷哼道:“老子守北境,那是赤膽忠心的守,可有人非要疑心老子擁兵自重,老子也沒轍。老子是後繼無人,若新將能穩住局勢,我無話可說,可若守不住,那就是天命,我朝北境的疆土,從始至終都得和陸家拴在一塊。”


    陸在望聽見“後繼無人”這詞,頓覺膝蓋一痛。


    可要是讓她去北境……那還是後繼無人吧……


    陸進明說這話時十分自負,而且是對著滿牆陸氏先祖說的,立朝以來,趙氏想奪陸家的權也不是頭一回,哪回奪成了?陛下和太子用劉興堂推他下台之時,陸進明一點沒慌,就是心知肚明,必然會有今日。


    陸在望雖是陸家子孫,可站在旁觀的角度,你老陸家狂成這樣,奪你的權也不是沒道理……


    這話她當然不會說,這些年來,她可是在家族蔭蔽下,躺的最平的一位。


    陸在望細細品他話中深意,小聲問道:“聽爹的意思,北境的局勢穩不住了?”


    陸進明沉聲道:“早該穩不住了。”


    陸在望:“爹早就知道?”


    陸進明不答,她又問:“在劉興堂接手北境之前,爹就知道?”


    她這話看似是問,但尾調落的很輕,聽起來便像是在陳述事實,陸進明目光發沉,直直落在她身上,陸在望慫慣了,看老爹這眼神就發怵,忍不住挺了挺腰背。


    陸進明輕哼一聲,“腦子倒不算笨。”


    他在北邊這些年,軍中皆是親信。且多年交手,北梁人打個嗝,縱隔著寒雪凜霜,他也知道對方今日是不是吃了蒜。


    北梁軍有異動他早就嗅到端倪,隻是時機不好,說不得。


    與其憤憤不平,不如默然退讓,讓朝中和陛下親眼看看後果。


    陸在望道:“爹好賊……好深的心思啊。”


    陸進明不輕不重的瞪了她一眼,又道:“你從前年紀小,你娘和祖母都說你身體不好,禁不住戰場風沙,可我近年瞧著,你在京中上躥下跳的惹事,並無身體不好的模樣。男兒自當建功立業,為陸家,為你日後妻兒掙一番功績。”


    他頓了頓,語氣從嚴厲轉為和藹,頗有些語重心長:“你過了年就十七了,早該是知事的年紀。收拾東西,後日跟爹走。”


    陸在望聽完,默然片刻,欲言又止。陸進明皺眉道:“有話直說。”


    陸在望抬起眼,直白道:“我不想去。”


    她眼神清亮,麵色沉靜,並無以往抱頭鼠竄,躲躲閃閃的小心和推脫。卻讓陸進明心裏咯噔一聲,他這兒子,是認真慫的。


    陸進明冷聲道:“理由。”


    陸在望答:“怕苦怕累,還怕死。”


    陸進明臉色驟然沉了下來。


    他嗓子眼泛起寒意,似是難以置信,陸在望能當著滿牆先祖說出如此怯懦之詞,陸氏男兒,從來不怕死不怕苦,世代陸家軍,多少人血灑沙場,鎮國之疆土,從沒有人說一個“怕”字。


    這是將士的血性,也是陸家世代相承的祖訓。


    陸在望說了,不僅說,她還理所當然的說。


    怕死有什麽不能說的,她是真的怕死,她也從不憚於承認自己的平庸和卑怯。


    “再說一遍。”


    “我不想死。”陸在望垂著眼睛,“爹,我真的不想打仗,我也打不了。”


    她的後脊梁發直發硬,寬袍大袖底下,拳頭也微微顫栗的抓緊,她已經想象到這話會引起陸進明怎樣的勃然大怒,他可能會抄起家法把她打個半死,她隻能等著那一棍子落下來。


    可是陸進明沒有。


    他似乎被她坦誠的懦夫之相給震懾住了。


    以前陸在望頑劣,在外麵胡說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惹事,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狠打一頓她肯定會認錯,乖乖的在祠堂跪一夜,漸漸也能有個人樣。


    但這回不同,陸在望沒有往祖母的院子一躺,要死要活的說自己體弱多病,活不長了。她隻是坦白的表明真實的想法。


    這就不是打幾棍子就能拗過來的,他的兒子,真就是這個性子。


    後繼無人的悲涼之感從未如此強烈的出現在陸進明的腦子裏,他頭一次感到無奈,他當然希望他的骨血能夠平安榮華的過一生,可祖訓在上,他也希望陸在望能不辱先輩,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陸進明是十分矛盾的。


    他問了三遍,陸在望也答了三遍。陸進明默然許久,直到陸在望脊背挺的發酸,他才說道:“爹知道了。你回去吧。”


    陸在望難以置信的抬頭看去。


    陸進明平靜的看著她:“在家聽你娘的話。”他背過身,往爐子裏重新點了香,擺擺手道:“回去吧。”


    陸在望張了張嘴,但又覺得自己無話可說,迷茫的轉身出了祠堂。


    陸進明居然沒揍她。她這回說的多大逆不道啊……居然沒揍她!


    陸在望趁著將明的天色,走回青山院,一路都在想陸進明為什麽沒揍她這個事,進青山院時猛然覺得自個多少有點骨頭賤,沒打她不是好事嗎?

    她坐在院裏的遊廊之上,其實理由她不是不明白,隻是忽然不敢細想,不敢承認。四下無人,她臉上卻驟然發起熱來。


    臨出祠堂時,陸進明肅然而立的背影,總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小侯爺。”身後忽然響起一道男聲,陸在望回過頭,見是鄭勢。


    “有事?”陸在望皺眉問道,“北梁人這麽快就鬆口了?”


    “沒有。”


    “有信。”鄭勢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多一個字多不說。


    陸在望從他手裏接過信封,拆開,依舊是寥寥幾句話。


    “京中之事我已知曉,王府中人你可隨意調遣,若事急,可尋孫老將軍。另,勿涉險。”


    右下依舊是個珩字。


    陸在望看完,抬眼看著鄭勢道:“你這消息傳的挺快。”


    鄭勢起先沒說話,陸在望也無意多說,結果這悶葫蘆憋了許久,忽然道:“小侯爺若有信,可交由屬下,屬下會遞過去。”


    陸在望撇撇嘴:“那還用我說嗎?這一有動向,你不扭頭就告訴你家殿下了。”


    鄭勢搖頭道:“那不一樣。”


    “怎麽?”


    鄭勢一板一眼的回答:“若信是小侯爺寫的,殿下會高興。”


    陸在望怔然。


    許久才道:“知道了。”


    鄭悶葫蘆難得熱切的追問道:“要寫嗎?屬下去拿筆墨來。”


    陸在望奇怪的看他一眼,沒說寫不寫,倒是問道:“你跟著殿下多久了?”


    鄭勢頓了頓,“十年。”


    陸在望想了想,“殿下認孫老將軍為師的時候,你就已經在了?”


    “對。”


    “他當時為什麽要跟著老將軍去打仗?”陸在望輕聲問:“他是皇子,生來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受這個苦。”


    鄭勢搖搖頭,“貴妃娘娘去得早,宮中日子難過,公主多病,八殿下年幼,殿下不為陛下所喜,並沒有別的路可走。”他頓了頓,“就連娘娘的貴妃之位,也是殿下及冠之年,在宋陽打了勝仗,陛下才追封的。”


    陸在望聽完,悶悶的哦了聲,然後舒展雙肩,昂首問道:“那你看我,像不像能打勝仗的?”


    鄭勢對著陸小侯爺那細伶伶的,沒二兩肉重的骨頭沉默了。


    他憋了許久,背著良心說道:“小侯爺出身武將之家,定然也是天資聰穎。”


    陸在望嘖了一聲。


    說了不如不說。


    “孟將軍還在京嗎?”


    “不在。”


    “南邊打起來了。”


    這是句廢話,鄭勢還是盡職盡責的答話。


    陸在望歎了聲,低聲自言自語:“北邊也要打起來了。真是一群王八,說翻臉就翻臉。”


    鄭勢盡忠職守,不該聽的話他權當沒聽見,多一句也不問。


    “去拿筆墨來吧。”陸在望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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