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這牛板車後頭放了些木頭小凳,沒出一條街便坐滿了順路而行的客人,陸在望見趕車的將綠繩解下,係上紅的,就問了一句:“近來生意可好?”


    她一身華貴錦衣,坐在擠擠攘攘的牛車上極為惹眼,車把式回頭笑道:“不過養家糊口罷了。”


    她此去書院市,車把式問她收了十五文,其餘客人皆是三五十文不等,陸在望估摸了一下距離,算是合理,這一車客人約莫能收個五十文左右。陸在望便又問:“一天下來,能拉幾車客人?每月租賃錢幾何?”


    車把式答道:“約莫有個五六車。至於賃錢……”


    未等他說話,車上倒有中年婦人笑道:“小公子問的詳細,莫不是也想做這趕車生意?”


    又有人道:“瞧這位公子通身的氣派,像是富貴人家,哪裏要做這力氣活謀生呢?”


    陸在望笑了笑,見車把式麵色紅潤喜氣,便知收入不錯,她亦不追問。剛開始時的確有些欺上瞞下抬高賃錢和分成的管事,叫她發現一個處理一個,幾番下來便消停了些,至於車把式每日往上交多少錢,隻要不是離譜,她也不追根究底,畢竟古代人力有限,監察的也未必處處周到,隻消她手裏有進項,大家就兩廂便宜罷了。


    她這般想著,在牛車上晃晃悠悠的,閑適的看著街景,車上的人上上下下,多是些平頭百姓,偶有見她富貴俊秀多問幾句的,她亦客氣答了,一路說說笑笑晃悠到了書院市,她下車往書院市去。


    書院市內藏著一家極好的點心鋪子,鋪子主人租不起臨街的好地段,隻能窩在冷僻巷子裏頭,陸在望往巷子深處走,沒走幾步便覺不對,身後有悉悉簇簇的動靜,似是有人跟著,她還未回頭一探究竟,便被人從身後兜頭用麻袋套住。


    她大驚,才叫了一聲便被好幾個人隔著麻袋胡亂捂住嘴臉,似乎人數眾多,口中念叨著快走快走,耳邊雜亂的腳步和低語聲,她一時喘不過氣來,眨眼工夫叫人拖進了暗巷,陸在望眼前發黑,腿上叫地上碎石磨的生疼。


    腦中快速的想著,會是誰對她動手,她認識的?

    亦或是看她穿著富貴動了劫念的歹人?


    “快點,動作輕些。別叫人發覺了。”有道陌生的男子聲音,陸在望喘了口氣,忙道:“幾位兄台,劫財便劫財,要多少銀兩我……”


    隻聽一聲冷笑,便有人狠狠一腳踩在她左小腿上,使勁碾著骨頭,陸在望倒抽涼氣,吃痛不止,行凶之人並不和她多言,想必也不是圖錢,那必是和她結了仇的人,會是誰?

    陸在望咬著牙,混亂的想著。可緊接著幾番混亂的拳打腳踢一股腦往她身上招呼,陸在望狼狽的弓起身子,想護住自己,她明白這幫人的意圖,故而也不呼救,隻咬牙忍著,身上腿上臉上無一處不痛,她像個球一樣被人翻來覆去的踢打,嘴裏漸漸有了血腥味,頭上再挨了一拳,意識也片刻模糊。


    她鼻尖盡是粗麻袋混合著土和血的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力道漸漸輕了,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劇痛讓她意識清醒過來,有人踹了踹她,低聲道:“該不會死了吧。”立刻有人來探她的呼吸脈搏,又道:“還有氣,再打估計就不成了。”


    “別鬧出了人命,瞧這情形,這小子怎麽也得躺半個月起不來身,差不多了,快些走吧。”


    幾人低聲商量了會,又踢了踢她軟趴趴的身體,陸在望便聽到急急的腳步聲,片刻後安靜下來,便知那些人已經走了。她鬆了口氣,滿口的血腥味,周身難以動彈,還未等她緩緩,耳邊又傳來腳步。


    陸在望心裏罵娘,依舊靜靜躺著,不敢擅動,那人輕手輕腳的在她身邊停下,而後便是“蹭”的一道匕首出鞘的聲音,她心裏一瞬間冰涼,利刃裹挾著風狠狠刺下,就在此時卻聽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那人手中匕首砸落在地,又驚訝的低呼出聲,喝道:“誰?”


    四周靜寂無聲。


    陸在望趁機動了動胳膊和腿,怎麽也得拚一拚,不能坐以待斃,可又聽咻的一聲,有東西破風而來,悶沉的砸在那人身上,聽他吃痛一聲,而後趕忙爬起來撿起地上匕首,慌裏慌張的跑了。


    她靜待片刻,確定無人之後掙紮良久,好容易扶著牆壁爬起來,眼前卻一陣昏眩,難以自製,軟綿綿的暈了過去。


    書院市白玉巷深處的一處民宅,極小,進門便是個荒涼的雜草叢生的院子,水井邊上有厚厚的青苔,內側翻著個破木頭盆,除了院子隻一間大屋,木門上掛著藍布,裏頭隔斷臥房簡陋的榻上,躺了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華服公子。


    這時,榻上的人卻呻吟一聲,胳膊腿一伸,扭動著哼唧起來,露出張灰撲撲的臉。


    正是陸在望。


    她鼻子比腦子醒的快,隻覺鼻尖有若有似無的,蒸花卷的香氣。


    陸在望迷怔怔的睜開眼,瞪著頂梁,蹭了蹭身下硬硬的“地板”,一時糊塗起來,她不是在巷子裏叫人打暈了嗎?

    怎麽又在屋子裏?

    這又哪裏來的破屋子,單一張又硬又涼的土炕,和一床薄被子,整個臥房就這兩樣東西,頂梁還有蜘蛛網……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難不成揍一頓還不算完,還把她給綁了?


    陸在望動動胳膊腿,勉強撐下床塌,她渾身上下都疼,捂著肚子扶著腰蹭出屋子,花卷香氣更濃了,外屋最裏側竟然就是灶台,灶上坐著火,牆麵黑乎乎的,靠牆一堆柴火鬆草,支了八叉東倒西歪一地,屋中擺了張吃飯的矮桌,上有兩個碗兩個茶杯,市麵上最普通廉價的式樣。


    “有人沒有啊?”陸在望有氣無力的。


    沒人應。


    陸在望覺得餓,便挪去灶台跟前,掀開蒸籠,裏頭孤零零的兩個花卷,她不客氣的拿了一個,靠著灶台邊上閉著眼啃著,一麵捋清她混沌的思緒。


    這時,外邊咯吱一聲,似是有人開門,院中一陣沉穩的腳步,掛著的藍布簾子叫人從外麵一掀,走進來個身量頗高的年輕男子,手上捧著個油紙包。他一身灰色粗布衣裳,洗的有些發白,倒是幹淨整齊,背著光,沒看清相貌,他一見陸在望便頓了下,“醒了?”


    陸在望壓根不認識這人,頓時警惕起來,“你誰?這哪?”


    他答:“我家。”


    陸在望狐疑的掃了一圈這土坯房,半點沒看出“家”的意思,她不想動,便眯著眼仔細打量麵前的男人,瞧著二十出頭年紀,挺鼻薄唇,曬得有些黑,但不妨礙他有一副俊朗的眉眼。


    的確是張生麵孔,但她總覺得若有似無的一股熟悉感,“那我怎的在這裏?”


    他道:“你在我家門口被人打暈了,我把你拖回來的。”


    陸在望想起臨最後那一刀,“是你救了我?”


    他點點頭,陸在望心有餘悸,趕緊給他道謝,可他卻隻盯著她的右手,“你怎麽吃我的晚飯?”


    她啊了一聲,慢吞吞的低頭瞪著手裏咬了一半的花卷,心道這人白生了副好相貌,居然這麽摳門,一個花卷還……


    忽地,她腦子似是被戳了一下,抬眼看著麵前的人,打量他的身形,這人身上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勁兒在她腦海中飄飄蕩蕩,將出未出,叫她如鯁在喉。


    陸在望皺眉苦思,看到他的眼睛,這才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晃蕩的深思,她扔了花卷,“是你!”


    “是你!”陸在望震驚不已,“江雲聲!”


    江雲聲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將手裏那油紙包往桌上一放,大咧咧的坐下,“喲,竟能認出我。”


    陸在望冷笑,“京城律法嚴明,並不大容易遇到個打劫的。”


    江雲聲:“律法嚴明?”他上下打量她一身形容,露出嫌棄來,“那你怎得還被揍成這樣?倘若不是我,估計你這會已經排上隊準備過奈何橋去,可見天子腳下,我這樣的並不算一回事。”


    陸在望被他說的微窘,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踩踏的既髒且亂的外袍,江雲聲隻見過她兩回,兩回她都裹著狼狽,她對自己近來的倒黴有些無可奈何。


    “誰要殺你?你的仇人?”江雲聲一麵問,一麵揭開油紙包,裏頭是一屜包子,油脂的香氣登時彌漫出來,她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陸在望的注意力便轉移到包子上,她也跟著坐下,江雲聲這回沒小氣,他把包子往她這一推,“吃吧。”


    陸在望咬著包子,“不知道——這回你倒不小氣了。”


    江雲聲熱忱的說:“反正是用你的銀子買的。”


    “……既然你有家有業,怎得還要去做賊?”陸在望問,雖然他這個‘家業’仿若是隨便找了個沒人住的空屋子鳩占鵲巢,可他方才正經的說了“家”,陸在望便暫時相信這不是他隨便摸來的房子。


    江雲聲搖頭,他並不碰桌上熱騰騰的包子,反而去摸了灶上僅剩的花卷吃,說道:“這屋子也是用你給的銀子賃的,我無家無業,隻是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確實把“窮”字刻了滿身滿麵,生怕別人不知道——兩口便吞下一個花卷,沒吃飽似地,又去盯陸在望麵前的包子,但是不主動伸手,陸在望簡直服了他,這本是他買來,但好像她不開口,他就不去討食,硬生生掉了個個,陸在望試探著說:“我吃不完,剩下的給你吧。”


    江雲聲便不客氣的接過去,三口兩口的解決幹淨。


    陸在望奇了:“你這是裝的哪一道的模,作的哪一門的樣?”


    江雲聲道:“那是給你買的。你吃你的錢,我吃我的錢。”


    陸在望道:“那屋子也算是我的。”


    江雲聲道:“你總共給了我三十二兩七錢,算三十三兩,這屋子我租了一年,花了二十兩,剩的錢置了衣裳被子和家用,等我掙了錢,都會還你的。”


    陸在望上輩子,經常,頻繁的能聽見這個句式——“等我掙了錢,我就怎麽怎麽的。”她短暫的二十來年並沒有幸看到哪位仁兄實現了這句擲地有聲的誓言。


    麵前這位仁兄自信自強,隔了千年的時間,和她前生世界的人們,巧妙的握了握手。


    陸在望問:“那你這會作什麽掙錢著呢?”


    江雲聲:“這你別管。”


    她哦一聲,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江雲聲奇怪的看她一眼,“十八。”他頓頓,“怎麽?”


    她原本想損他一損,畢竟以他相貌上這個年紀,既不缺胳膊少腿,那不論是靠家裏,還是自食其力,在古代怎麽也該成家立業了,窮成他這樣的確少見,可沒想到江雲聲居然未及弱冠。


    陸在望:“那你長得挺顯老啊。”


    江雲聲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起碼長得不像個女的。”自顧自的倒了杯白水飲盡,他賤兮兮的挑了眉,湊近了低聲說道:“說錯了,你本來就是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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