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結局(上) 八年
在唐浮的照應下,蘇月梧的生活終於不再如以前那般沉悶,她偶爾也會笑一笑,暫時放寬了心。
這樣的生活過了半年。
這一日,唐風月又來到辦公室,鄭重的遞給她一幅畫,眼神暗淡的道:“蘇老師,這是我送你的告別禮物。”
“告別?”蘇月梧怔住。
“我爸爸賣了工廠,我們全家要去國外了,爸爸說國內太亂了,我們以後……大概會在國外定居了,可能再也見不到蘇老師了,蘇老師您一直都是一個人,好不容易我舅舅經常陪伴您,現在舅舅和我們一起走了,我想到蘇老師您以後又變成了一個人,心裏就好難過……”
孩子的話總是發自內心最深切的感情,蘇月梧隻覺空落落的,是的,她又是一個人了,孤孤單單的等待。
她苦澀的笑了笑,撫了一下女孩的頭發:“你們要出國,這是一件好事,出去多見見世麵,等你長大了,若是記得老師,還可以回來看看,至於我……我不會孤單的,我要等的人也許很快就回來了。”
“真的嗎?”女孩抬起殷切的眸子。
蘇月梧的眼神有一絲閃爍,真真假假,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那人何時歸來,有誰知道?
但她依舊笑著點點頭:“是真的。”
“那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女孩將畫往她懷裏一塞,跟她擁抱告別,然後快速的跑了,沒有回頭。
蘇月梧的心空成一片,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畫,稚嫩的筆畫,描繪的是一個紅裙女子,憑欄眺望,在她的眼前,汪洋大海中,一葉扁舟緩緩而來,船頭一人負手而立,正與女子的目光相對。
她的眼淚不知不覺的落了下來,滴滴落在畫上女子的身上,將那顏料暈染成一片緋紅。
時間不緊不慢的走著,蘇月梧又開始適應一個人的生活,上班,下班,日子簡單而落寞。
她的視力又下降了一些,隻好又去換了眼鏡,戴上去厚厚的幾層,除去上課,平日裏也不能摘下,否則就什麽都看不見,在學校裏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們開始暗暗的叫她四眼老師,她隻當聽不見,並不在意。
又是一個雨夜,屋頂又漏水了,蘇月梧本想等天亮再找人來修,但是雨下的實在太大,不一會兒,大廳裏就積了一層水,浸透了地毯,並朝著家具衝了過去,那些木製的家具最受不得水的浸泡,一泡就容易腐爛,蘇月梧的薪水不高,她沒有再重新買一套家具的能力,於是隻好半夜起身,搬來梯子自己修房頂。
一陣烈風吹來,緊閉的窗戶轟然被吹開,狂風在大廳裏掃蕩,吹的梯子東搖西擺。
那個瞬間,在她的腦海裏,隻是刹那,快的來不及反應。
她的身子摔倒在樓梯上,並滾了下去,緊接著,梯子咕嚕嚕的也滾了下來。
她瞪大眼睛,隻覺腿上一陣刺痛,是重物壓住的感覺,她的腦海裏疏爾空白一片,四肢僵硬到不能動彈。
到後來,連疼痛的感覺都不再清晰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入目是潔白的牆壁,潔白的天花板,沒有半點其他的顏色。
她此刻好想看到一點綠色,至少可以給內心裏增添一點希望啊。
白衣的男女在窗外往來不斷,她知道自己是躺在了醫院的病房裏,但是誰送她來的,誰去了她的家,她一概不清楚。
病房的門被打開了,有人緩緩走了進來,低著頭,手裏推著一樣東西。
蘇月梧瞥見他,立刻安心了,然而又瞥見他推著的東西,陡然愣住了。
“唐浮,你不是……去國外了嗎,你怎麽來了,你來就來吧……推著……輪椅來……幹什麽?”她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腿,鬆了一口氣,所幸,都還在,這輪椅一定不是給她的。
唐浮的神色有些悲哀,輕輕的坐在床邊:“我原本就沒打算跟姐姐他們走,這幾個月我隻是去幫他們在國外辦理一些手續,我會留在台北,和你一起等,你還在這裏,他還沒回來,我哪兒也不去。”
他的語氣如此決絕,似滿是慍怒,卻又帶著悲憫:“我一回國,就立刻去看你,嗬,推開門差點沒嚇死,地上都是血,那麽大的梯子,壓在你身上,你一定……要這麽逞強嗎,你當你還是以前的蘇月梧,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自己的身體什麽情況不清楚嗎?”
他說到氣惱至極的地方,目光盯著輪椅,卻又哽咽起來:“你再也不能走路了,這下滿意了?”
恍如晴天霹靂,蘇月梧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她一動不動的盯著眼前的人,眼裏寫滿了震驚與不可思議。
唐浮在她的身邊,已經淚流滿麵,他悲憫的望向蘇月梧,一字一句道:“不管怎樣,你都要振作,白爺還沒有回來呢。”
她不再說話。
許久之後,微微點了一下頭。
從醫院出來,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她已經能熟練的掌握輪椅的使用方法,在唐浮的幫助下,把家裏收拾一番,繼續生活,不管怎樣,總是要活下去。
可是,老天偏偏不隨人願。
她不能再走路了,學校經過商議,給了她勸退書,盡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就算坐著也不影響教學,但學校還是沒有鬆口。
她隻好收拾了東西回家,傅風白留下的積蓄在住院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消耗完了,她必須要再找一份工作。
能夠坐著的工作,比如針線活和手工,她因為眼睛的問題,都不能做了,如此一來,可以提供給她的崗位少之又少,一個多月下來,她一無所獲,而家中也漸漸的捉襟見肘了。
唐浮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姐姐舉家搬遷,工廠變賣,他亦沒有了經濟來源,沒辦法給她提供幫助。
當然,一個活生生的人,總不會餓死的,那樣太丟臉了。
唐浮就在風月讀過的這所小學做起了電工,順帶著包攬了安保的工作,薪水不高但日子總是能過的下去,而且,他還有其他的目的。
來學校工作一段時間之後,他已經與師生們十分熟悉了,這時候,他依舊推舉了蘇月梧回來任教,他苦口婆心,並且聯合了蘇月梧之前教過的學生們來了一場暴動,最後,校長隻能妥協了。
但是蘇月梧的薪水隻有以前的一半了,唐浮替她答應了下來,至少有一份工作,可以保證她不會整日消沉。
於是蘇月梧回來繼續教書,唐浮在學校做電工兼職打雜,他們收入不高,節儉一點也能維持生活,兩個人一路扶持著往前走,在這裏,也隻有他們倆了,他們都相信,那個人終有一天會回來的。
時光一晃,又四年過去了。
這一年是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戰終於結束了。
這也是蘇月梧在台北的第八年了,誰都沒有想過,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人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久戰的士兵們,終於有機會回到自己的故鄉,見一見自己想念的人。
蘇月梧開始翹首以盼,戰爭已經勝利了,傅風白再沒有理由不回來,她不再隻是在家門口等待,每日下班後,她都會去車站等候,風也好,雨也好,從不曾間斷過。
在落日的餘輝下,她送走了無數的離人,又迎來了無數的歸人。
而她心中所等之人,卻一直沒有來。
唐浮經常陪她一起等,兩個人在人潮之中不停的眺望,孤獨又落寞。
這一望,便望了半年,車站的工作人員見他們天天來,不耐煩的對他們說:“不要等了,要回來早就回來了,說句不好聽的,那人八成是犧牲了。”
唐浮上前去跟對方打了一架,再回頭的時候,看到蘇月梧的眼淚不住的往下流,他站住了,情不自禁的跟著她一起痛哭,剛剛被揍了的工作人員爬起來,趁著他不動,照著他的頭一拳揮了過來。
他的眼前立刻冒起金星,喉嚨裏腥甜一片,他沒有還手,擦拭了一下鼻血,踉蹌的推著蘇月梧離去了。
第二天,蘇月梧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
這一次就算學校不主動辭退她,她也沒有辦法繼續任教了。
她隻能在家裏,整日整日的發呆,唐浮又找了一份兼職,每日從學校下班之後,就去碼頭做搬運工,他除了送錢來,沒有太多的時間來看望她了。
蘇月梧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學著做飯洗衣,學著不讓別人再為她操心,即便已經窘迫至此,她依舊要以最好的狀態等待著傅風白的到來。
唐浮沒空陪她,她就一個人去車站等候,她往往在車站一坐就是一整天,帶著一個錄音機,一遍遍的放著傅風白的名字,時間久了,傅風白這三個字,儼然與車站的廣播錄音混為一體,成為了離人和歸人的背景音樂。
天黑了,當車站的廣播播報著最後一班列車已經到達,她再等一會兒,然後回家。
周而複始,每一天都是如此,五百多個日升日落,就在車站裏一遍一遍響起的“傅風白”三個字裏,緩緩的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