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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獨煎熬

  第71章 獨煎熬


    眼前是一個寂靜的, 堆滿死屍的山穀。


    風吹得很輕,草在緩慢地搖它的葉子,日光傾斜流淌, 落在那些殘缺的肢體、以及無法再闔上的雙目上。


    這是一種無聲的震撼, 尤其是在想通它的來由之後。泠琅和身後的江琮一起沉默著,沒有誰開口說話。


    然後——在某處土堆後,響起了草葉摩擦的窸窣聲響。


    山穀盡頭出現一個身影, 佝僂而殘破的老人,右臂杵著拐杖,他遙遙地注視這邊,蒼老幹涸的眼中瞧不出情緒。


    泠琅注意到, 他那副拐杖中間是空的,或許裏麵原先藏了一把劍。


    她也注意到,他對他們沒有敵意。


    她想她知道原因, 那日霧林殺人後, 她和顧淩雙在茶棚相談甚歡, 表現了不同尋常的交情——他當時就在灶邊。


    江琮往前邁了一步, 他走到少女身側, 對著遠處老者道了聲:“柳前輩。”


    聲音不大,但山穀很靜,所以這一聲對方不會聽不到。


    老者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那張縱橫了數條傷疤的臉靜默著, 他立在那裏, 像一棵疲於抽枝的古木。


    片刻後,他轉身離開, 身影消失在林中, 從始至終沒有回應一句。


    泠琅想, 對於這滿山穀的屍體,他的不回應已經是一種回應。


    而別的東西,她不說,他也會知道。比劍大會已經結束了幾日,那些盡興而去的看客一定會熱烈地談論,他知道明澈劍法已經修繕完畢,青山上那道束縛將不複存在。


    而山上的人,終於可以看看如今外麵是什麽樣的風光。


    他們會在夏日結束前相見嗎?

    泠琅不知道,那也不用她來關心,江湖實在太大,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明淨峰不過是其中一座罷了,而她也隻是個途徑山腳的過客。


    故事是他們的,她隻能聽一聽,然後策馬趕往下一處風景。


    車廂內,她長歎了一口氣。


    江琮說:“歎什麽氣?”


    泠琅閉上眼睛回答:“歎你不怕死。”


    江琮看了她一眼:“我怎麽了?”


    “你怎麽敢直接拆穿人家身份?”


    “難道我們還打不過一個用拐杖的老人?”


    “那一地死人也是這麽想的。”


    “難道我們還跑不過一個用拐杖的老人?”


    泠琅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軟枕上,懶洋洋地隨意極了,尋不見平日裏世子夫人的半分莊重。


    她聞言隻是嗤了一聲:“出息。”


    語聲輕而快,帶著點滿不在乎的譏嘲。


    江琮沒有回應,他覺得這個話莫名熟悉。


    從前在侯府的時候,母親也經常這般嘲弄涇川侯,說他年紀大,說他不中用,內容毫不客氣,語氣卻是嗔怪和蜜意。


    江琮不知道剛剛那聲出息有沒有蜜意,他隻知道自己能因為這句話聯想這麽多,的確十分沒有出息。


    泠琅打死也不會知道身邊這個人在想什麽,她仍閉目養神,愜意極了,覺得今日的江琮格外乖順……


    不對,是近日都格外乖順,那些時常叫她七竅生煙的舉動少了許多。


    好是好,但還是覺得缺了點什麽。


    宛如貓兒逗蟲,若兩三下就把小蟲咬死,那還有什麽意思。一定要看它反複彈動,不斷掙紮,偏又次次被按回爪下——這才有勁。


    譬如此刻,他明明可以回一句“夫人有出息,為何站在那半晌不說話”,但他什麽也沒說,讓她隻能一拳打在棉花上。


    把她的挑釁忽略了個幹幹淨淨。


    他若頂回來,泠琅要生氣,他假裝沒聽見,泠琅更要生氣。她覺得還有無限趣味,他憑什麽敢置之不理了?

    泠琅怒氣衝衝地睜開眼,卻正好對上身邊青年注視著她的,若有深思的眼眸。


    見她忽然看過來,江琮微頓,卻沒移開目光,仍是那般將她望著。


    泠琅更不可能服輸,她毫不退縮地和他對視起來,連眼睛都不眨。兩道視線如絲如綢,在空中膠著黏膩在一起,誰也沒退縮。


    哼,不說話,隻暗中盯著,這算什麽?

    還看?是想跟她玩誰先移開就輸掉的比賽?那她還真沒輸過!


    眼睛好酸……他怎麽還能一動不動,王八耐力就是強……


    他眼睫怎麽這麽長?眼尾形狀也漂亮,眉骨亦有兩分精致,那顆痣勉強算作點睛之筆了。


    哼,這人皮相是沒得說的,還正好是她喜歡的類型,可惜人雖生得人模狗樣,性格卻處處叫人討厭。


    怎麽還在盯著!有完沒完,眼睛好難受,快撐不住了——


    泠琅一把抓起背後的墊枕,奮力朝江琮扔過去。


    江琮別過頭,抬臂一擋。


    泠琅立即指向他:“你輸了!”


    江琮把墊子放到膝上:“什麽輸了?”


    泠琅揉著酸痛的雙眼:“你先移開視線。”


    江琮莞爾:“我聽不懂。”


    泠琅惱道:“都一炷香了,你裝什麽呢——墊子還我!”


    江琮恍若未聞,反而拿起膝上軟墊,作勢要置於自己腰後。


    泠琅勃然大怒,她撲上去,一記釜底抽薪,想把墊子奪回來——


    對方手臂一翻,輕鬆捉住她手腕,她卻早有防備,另一隻手順勢攻上他腰際,讓他不得不放棄這邊來拆招。


    咫尺空間之內,殊死搏殺再次上演,車廂一陣翻倒震動之聲,連綿不絕。


    最後,泠琅的右臂已經被牢牢製住反剪,而她的左手,卻以一個刁鑽到不可思議的姿勢,死死抓住了江琮的——


    衣帶。


    並非外衫衣帶,那早已被她扯散扔不知何處了,此時被她緊攥住的,是他裏衣係帶。


    江琮在她身後壓低聲音:“放開。”


    泠琅氣喘籲籲:“你先放。”


    “你先。”


    “你先。”


    這種對峙是毫無意義的,江琮想到她幾日前才受了傷,雖然用了蘭蠍膏,紗布也早已拆下,但畢竟還是有影響。


    這般想著,手上力道不自覺一鬆,對方卻伺機而動,手腕一抖,就要來使力來扯他衣帶——


    他眼疾手快,舍命護住了這根岌岌可危的布料,重新縛住她手臂。


    江琮喘著氣,垂眸看了眼自己腰間,很明顯,隻需要再施上一點距離,衣帶就會鬆散落下。


    若他先鬆手,對方指不定會用什麽幼稚方式來戲弄自己。


    視線回落,身前少女鬢發已經散亂,那些烏漆漆軟綿綿的小東西,此時耷拉在她頰邊,隨著車身顛簸,而一下下搖動著。


    他隻能看見她半個精巧的鼻尖,以及正喋喋不休咒罵他的緋紅嘴唇。


    她在賭咒發誓:“剛剛隻是無奈下策,你先放!隻要你放手,我必然不會亂動你。”


    “我若是對你衣帶底下有半點興趣,就出門被馬車撞飛八尺!”


    為表示誠意,她甚至鬆開了左手,放過那根已經到千鈞一發之時的衣帶。


    好毒的誓,江琮在心中冷笑,他就這麽上不得台麵,讓她寧願被撞飛八尺?

    他貼近她耳際,咬牙道:“夫人這般清高自重,我自然隻有遵從。”


    泠琅努力扭著脖子:“真的?”


    見他不動,她又拉長了聲音催促:“快些罷,我手好痛……”


    江琮心頭略為一跳,慢慢鬆開手指,眼見著她腕上有隱隱浮現的紅痕,還未出言——


    卻見那泛著紅痕的手,前一刻還耷拉僵硬著,下一刻卻如水中遊魚般靈活,輕鬆繞過了他試圖阻攔的臂,指尖一勾,一纏——


    裏衣終究還是被她解了。


    在它重新被攏好之前,少女飛快轉身,當著他的麵,視線直勾勾地、毫不避諱地,瞧著衣裳掩映下的內容。


    江琮麵無表情地綁上係帶。


    泠琅嘖聲回味:“比我想得好很多啊!瞧不出來,瞧不出來——”


    江琮一聲不吭地披上外衫。


    泠琅猶自感歎:“上次同侯夫人交流,她老人家說腹上文章,四塊稍遜,八塊過膩,六塊最佳——沒想到夫君正好是上佳之品呢?”


    江琮靜默地把腰帶係了個死緊。


    泠琅嬉皮笑臉道:“多綁一個結作甚?怎麽這般表情,是委屈了?”


    江琮終於抬起眼,他扯出一點笑:“夫人不是說,沒事不要咒自己,不然容易靈驗?怎麽今天偏說了這種話。”


    泠琅哈哈道:“撞飛八尺算什麽?我九歲就被撞過——隻不過那時就已輕功大成,是自己想飛出去的。”


    她想了想,又得意地說:“我雖然不會對你負責,但你也看過我的,這回可不算相欠。”


    江琮微笑:“怎麽個不相欠?難道夫人也有個六塊八塊的?”


    泠琅一愣:“你以為我沒有?少瞧不起人,今天就讓你開開眼——”


    江琮額角亂跳:“這是在馬車上。”


    泠琅悻悻收回手,她也覺得其實不應該讓他有幸開眼。


    除非,除非再讓她好好瞧瞧他衣裳底下到底如何。剛剛驚鴻一瞥,印象雖深刻,但到底不夠細致。


    江琮實在不想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在遭受一場非人折磨,偏偏還不忍叫停。


    當然,他叫停也沒什麽用就是了。


    車內一時陷入寂靜,隻有車輪滾動不止,碾過塵土碎石的聲響。不知何時,連趕車的九夏三冬也不再攀談,隻默然揮鞭,一下又一下。


    江琮久違地覺得有些熱,他不知道是因為剛才那場交鋒,還是當下的盛夏天氣。他向來寒涼無比的身體竟然有了絲絲燥熱,這是多久沒有過了。


    他輕輕一瞥,隨即自嘲。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抱著軟墊,睡得東倒西歪,全然不知曉他此時煎熬。


    車簾光影斑駁,落了些在她微紅的頰上,發絲或蜷或翹,毛茸茸的,像極好軟緞,讓人忍不住生出撫拭念頭——


    江琮硬生生收回視線,他轉過臉,一把掀開自己這邊的簾布。


    窗外晴朗亮堂,一片翠綠,蟬鳴一聲聲闖入耳中,終於將心頭思緒擾亂衝淡。


    回西京還得多少天?夏水襄陵,水路阻斷不通,隻能走陸路,起碼得花上二十日……這才第一日,就叫他萬般難受,不知道接下來這些時光要如何安然度過。


    這般想著,青年落在沿路的目光一凝。


    剛剛在路邊獨行的身影十分眼熟。


    青衣灰鞋,沉靜深刻,那個“長得很俊”的和尚,他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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