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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夏日老

  第70章 夏日老


    事情似乎就這麽塵埃落定。


    空明費盡心機鋪墊局麵, 氣勢洶洶地來,卻敗在顧掌門一招挽長風之下,眾目睽睽, 無可辯駁。


    後來試圖用密功反撲, 派遣手下圍剿明淨峰,未曾想山上臥虎藏龍,自己被泠琅摘了雙眼不說, 眾徒也被除盡。


    成者王,敗者寇,亙古不變的道理,放在弱肉強食的江湖武林中, 更能適用。眾人原本以為明淨峰是那塊肉,打著分而食之的念頭上山,沒想到層雲寺才是。


    即使那劍譜真的不對勁, 即使明淨峰真的殺了那個和尚, 那又如何?


    顧長綺說劍譜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顧長綺說此事全是空明咎由自取, 那就是禿驢活該。在展露了絕對實力的明淨峰麵前,無人敢置喙。


    下一代弟子也不乏出色之人,劍鳴猶如笛音的首席弟子,隻身殺敵二十餘的掌門孫女……樁樁件件, 眾人都看在眼中。明淨峰遠遠未至日薄西山之時, 它還有長的時間可以延續。


    這便足夠了,對於顧掌門來說, 如今已經是她最想達成的結局。


    個中真相曲折, 她沒有義務向任何人說明。


    除了她的孫女。


    這個莽撞又膽小, 自負又自怯,叫人滿心無奈,又欣慰歡喜的小姑娘。


    她看著她長大,從呱呱墜地的柔弱嬰孩到能吮著手指牙牙學語,這孩子從小就很靈活,右手力氣很大,適合學劍。


    事實果然如此。


    世上頂尖劍客分為兩種,一種是有相當天賦,一種是足夠熱愛,而顧淩雙兩者皆有,所以她十三歲之時在山上已經沒有了敵手。


    她很會用劍,尤其是那招挽長風。


    手腕先往下壓,接著向前迅速彈動,劍風浩然縹緲。它在顧淩雙手中,出乎意料地幹淨漂亮,像極了另外一人。


    所以顧長綺時常對著這個劍招出神,顧淩雙便因此不滿,覺得那是對自己的輕視。


    “這是我的劍招,怎麽會和別人相同!”小姑娘噘著嘴抱怨,理直氣壯地撒嬌,“祖母,我想學明澈劍法。”


    “等你成了掌門,自然可以學。”


    “那我什麽時候能代替您當上掌門啊?”


    “還要更努力才行。”


    顧淩雙便更加刻苦勤奮,一撩一劃,無比認真。


    顧長綺卻知道,她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告訴她的孫女一件事。


    挽長風就是明澈劍法裏的一招,所謂鎮派之寶,這個女孩其實早已習得。


    不止她,她的師兄杜淩絕。以及另外幾個有著天資的弟子也會這一招。這本叫人趨之若鶩的絕世劍譜,早就被顧長綺拆分開來,傳授給了眾位弟子。


    他們都以為那不過是普通宗門劍法,殊不知日日勤加練習的,正是傳說中的絕學。


    明淨峰已經數十年不入世,所以沒人會知道這一點。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故事說來並不複雜,無非是一代宗師在身體枯竭之後才驚覺,自己生平最為得意的作品,竟然有著致命漏洞。


    這個致命是字麵上的含義——若按照劍譜修煉,身體必然會在十年之內早衰而亡。


    它固然明快卓絕,一招一式皆是世間罕有,但內力運轉的方式過於險僻。劍祖另辟蹊徑地創造它,練習它,因它出名,如今也因它而死。


    那時明淨峰已經有了不菲聲名,世上劍客無不朝拜於此,人人都以上山求學為榮。


    若要道出真相,造成的震蕩無法想象,劍祖並不甘心看著基業崩塌飄零。他嚐試修改劍譜,然而還未改成,便時日無多。


    臨死之際,他看著兩個愛徒,終究道出了真相。


    “這本劍譜,雖能傷人,但練到最後隻能傷己。你們一人一半,萬萬不可練習全套,不然會如我這般——”


    話語未盡,意義已全然明了。


    他擔憂他們會抵抗不住絕世劍譜的誘惑,貿然修習,就拆分兩半,希望能彼此約束。在道盡了利害之後,他終於溘然長逝。


    留給繼任掌門的,隻有一套注定不能習得的劍法,和需要苦苦隱瞞經營,才能得以維持延續的偌大宗派。


    喪禮十分簡單,服喪也不過半月,這是劍祖生前自己強調的,兩個徒弟也順從照做了。


    有一件事,他們卻違逆得十分徹底。


    喪期一過,那兩半劍譜便被攤開在案上,由雙方看了個分明。


    顧長綺用手指按著某處字跡:“我覺得這裏可以修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又翻開一頁:“這一招顯然過於耗損內力,也可以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嘩啦啦翻到最後:“我這半本,至少有三十八處地方可以斟酌,十三個漏洞必須完善,拿到劍譜的時候我就在考慮這些……但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反複試驗,才能有定論。”


    柳長空點點頭:“好。”


    顧長綺看著他:“除了嗯和好,你還會講什麽?”


    柳長空便不說話,隻靜靜地和她對視。


    他依然這般不善言辭,外人看來是淡然孤傲,但顧長綺知道,這是日複一日“不會說話便閉嘴”的訓誡有了成效。


    她這個師兄,劍術一流,但在其他方麵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顧長綺合上劍譜,堅定地說:“我知道這很難……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會把它好好修改一遍,這是師父的遺願,也是明淨峰唯一出路。”


    “師父被稱為劍祖,劍這一武器在他手中已經發揮到了盡頭,前路邁無可邁,境界破無可破。他囿於劍之一字,即使想要突破,也隻是向內罷了,這是他最大的錯因,也是明澈劍譜最大的不足。”


    “還記得興平十七年,我們在冀州穀遇見的刀尊弟子?我當時才曉得刀還能揮出那般弧度,刀和劍,在足夠領悟過後其實並無太大不同。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以至於裹足不前?”


    “我會嚐試更多東西,唯有突破和容納,才是修改明澈劍譜的要義,我已決心去西域遊曆,聽說那裏最近興起一種十分奇特的劍法……師兄,你覺得如何?”


    柳長空說:“你會是個好掌門。”


    顧長綺愣住了:“此事還未有定論,師兄你……”


    柳長空緩慢地搖頭,那雙平日裏淡而空的眼此時映出對麵人的身影。


    “你會是個好掌門,”他重複了一遍,“明淨峰因為你,一定能更長久。”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去記載那些方外劍招,再把它們帶回來,不管是西域還是東海,我都可以為你去。”


    “我沒什麽追求,所欲不過一劍……,”他微微停頓,“而已。”


    於是顧長綺便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憎厭明淨峰,但柳長空不會。


    上任何人都可以覺得他們為了爭奪掌門之位生出齟齬,甚至兵刃相向,但他們知道事實不可能如此。


    柳長空從一開始便未貪圖過任何——


    他隻想看著喜歡的姑娘得償所願罷了。


    前者,顧長綺一開始就明了。


    而弄清楚後者,花了她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夏夜,柳長空的死訊傳到山上,她執筆的手一抖,墨汁在宣紙上暈出一大團濃黑,像極了天角暗沉烏雲。


    他們說,霜風劍中了埋伏,對方有備而來,帶著不下五十人去圍剿堵殺……天下覬覦明澈劍譜的人何其多,這不難想。


    他們說,雙方在懸崖邊上激戰一個晝夜,霜風劍終究寡不敵眾,不幸落敗,從高崖之上滾落,屍骨無存。


    他們還說,現在江湖上便有了謠言,說是您為了掌門之位找人來刺殺他!鬧得沸沸揚揚,您要不要出來說兩句?

    顧長綺說,不用。


    他已折損於半途,她必須要把剩下的路走完,那才是重點。


    明年春,顧長綺斬殺了西域三俠,在他們口中得知,柳長空有劍譜的消息,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


    空明其人,顧長綺認識,野心極大,但天資有限,從前交遊過一段時間,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但自從劍祖辭世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這位僧人。


    而顧長綺知道,她已經不能再見空明,甚至這趟回去後不能再下山見任何一人。


    因為她不知道這件事會被空明告訴多少人,也不知道劍譜如今在誰手中,同他們交手的那一日,便是真相徹底被揭開之時。


    在劍譜被重新改寫之前,她必須隱瞞住這個秘密。


    從此,蔥蘢青山成了孤墳,她守著一個秘密,等待著一個永不會歸來的人。


    她憑靠著記憶,還是練成了初本的明澈劍法,即使明知它會折損她的壽命——若有大敵當前的那一天,她必須有能守住這裏的能力。


    後果很快顯現出來,她老得很快,白發如初雪一般轉眼落了滿頭,她時不時嗜睡昏迷,像任何一個上了年紀的垂垂欲老之人。


    而空明終於伸出了試探的獠牙,這些年,總有外人在山下徘徊,甚至宗內也捉住過不少潛伏查探者。


    圖窮匕見那一日,空明站在了她對麵。


    他以為她隻有半本劍譜,然而她使出了挽長風,本應隻有柳長空會用的挽長風。


    手腕下壓,斜斜彈動,不同於劍譜記載的,被改良到完美的挽長風。


    隻需要這一招,便讓空明認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習慣了以己度人,從來未曾想到兩個人的信賴可以深到這種地步。


    明淨峰的確隻有半本,但那半本遠勝過全本。


    哀莫大於心死,在那一刻,空明落敗得十分徹底。


    他終於也明白,自己有備而來,卻落入了對方的圈套,所有謠言反而幫她招徠了更多見證——


    見證明淨峰的浴火重生。


    這就是顧長綺最終想要的局麵。


    泠琅得知這些的時候,顧淩雙坐在她對麵。


    女孩兒垂著頭,慢慢敘述了一切,她說原來那半本劍譜根本無足輕重,即使燒掉也無關緊要,因為祖母已經修繕出了新的完本。


    這無異於自創一門功法,然而它必須冠著明澈劍法之名,才能昭告世人。


    這是祖母的犧牲,而她顧淩雙也應當為此堅守,她已經懦弱地逃走過一次,如今必須抗下自己的責任了。


    “阿琅,我要留在山上,沉鶴也要在這裏學劍……那你呢?”


    泠琅說:“我要下山。”


    顧淩雙並不意外:“什麽時候?”


    泠琅回答:“就在這兩天。”


    顧淩雙輕輕歎氣:“下次何時才能見麵?”


    泠琅微笑:“或許很快,或許很遠……但我們總會再見。”


    顧淩雙也眯起眼,翹著唇角,顯得十分嬌憨。


    “但我們總會再見。”她跟著重複。


    晚些時候,泠琅見到了蘇沉鶴。


    出乎她意料,他左臂被包紮著,竟然受了不輕的傷。


    “你都這個模樣了,還來給我度氣?”她驚異地說,“這條手臂不想要了?”


    少年便垂下眼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這有什麽……我為你度氣用的是右臂。”


    泠琅瞪了他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我聽雙雙說,你要留在明淨峰學劍?”


    蘇沉鶴輕輕點頭:“明淨峰是個好地方,況且我這個樣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


    二人便陷入沉默,相識多年,這點沉默並不叫人尷尬,反而是種叫人舒適的默契。


    泠琅撐著下巴,視線落在窗外綠意上,日光灑在她臉側,顯現出透徹幹淨的白。


    她在想心事。


    想這個百年宗派背後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劍和霜風劍那時有多美麗,也想一些,類似於花開當折直須折的古訓。


    她大概不會有那樣的遺憾,因為自己素來是個很懂得開懷的人,花開當折,青春可愛,她一直都十分痛快。


    少女這麽想著,忽然收回視線,想衝著對麵人抒發一點感想——


    卻對上他靜而深的目光。


    蘇沉鶴的眼睫很濃,平時因為喜歡半垂,所以總是透著半睡不醒的隨意慵懶。但是現在,那雙眼深深凝望著她,像一潭不會被吹動的水。


    泠琅察覺到,他有話想說。


    他果然說了:“阿琅,我什麽時候能再看見你?”


    同樣的問題,在雙雙口中,是“我們何時才能見麵”,而蘇沉鶴卻說“我什麽時候能看見你”。


    這樣細小的差別讓泠琅一時無言,但她還是用了相同的說辭應對。


    “也許不久,也許很遠,”她緩聲回答,“聚散有時,隻要心裏想,總會再見。”


    蘇沉鶴輕輕地笑:“這可是你說的。”


    泠琅看著他。


    少年便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討要一個承諾。


    “這是你說的,我還會再見到你,阿琅。”


    泠琅喝盡了手邊茶:“我說的。”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酒喝幹便是離別之時,沒有酒,茶也是一樣。


    離開的前一天,劍宗發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雙目失明後又被層層束縛,重重看護著的空明,被一柄細長的鋼針貫穿了後頸,上麵沒有淬毒,他因是鮮血流幹而死。


    屍首詭異可怖,泠琅看了幾眼便慢慢走出門去,夏日燥熱還未褪盡,蟬鳴一聲蓋過一聲。


    她問身邊的江琮:“你記不記得那個長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說:“不記得。”


    泠琅說:“這才過去多久就不記得,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江琮便說:“我想起來了,是頭很圓那個。”


    泠琅沉吟道:“決戰那日,我沒見著他。”


    江琮頓了頓:“我似乎也沒看見他。”


    兩個人便在無盡蟬響中對視起來,半晌沒說話。


    泠琅喃喃:“當時場麵那般混亂,他被亂刀砍死了也說不定。”


    江琮溫聲:“眾僧的屍首還在南邊大堂裏放著,要七天後才能入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親自去看看?”


    這倒是個主意,不過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幾天的屍體,就算山上涼爽,但——


    泠琅糾結片刻:“你和我一起去。”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屍?”


    泠琅也笑,她一把扯過他袖子往前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二人問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個時辰,出來的時候,雙方都有些沉默。


    泠琅的沉默是因為一開口就必須呼吸,她一點也不想在這附近享受山間空氣。江琮的沉默是因為泠琅掐了他一路,現在手臂非常疼痛。


    這趟查探一無所獲,那顆圓溜溜的,頗為俊朗的和尚腦袋,沒有出現在那裏。


    泠琅後來專門去問了其他弟子,也都說沒印象。她心中愈發疑惑,便將此事稟告了顧掌門,讓她小心防範。


    顧掌門聽完,卻說了另外的話。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藥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個死於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來打前鋒的,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山門都沒摸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這次行動的組織者之一,便想從這上麵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師出有名,裹挾眾議。


    譬如,這些年來他暗中派出的殺手不計其數,隻為了查探明淨峰虛實,然而其中被發現並殺死的,僅僅是他所說的數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這次傾巢出動,全寺上下五百餘僧人全部參與這次戰役。顧掌門清點屍體的時候,隻點出了四百來具。


    那些不明下落的殺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裏,死於誰手,無人知曉。


    泠琅隻認了第一條罪狀——即使她不說,掌門也從顧淩雙之口聽聞了,老者並未責怪,隻淡笑著點頭。


    至於其他,她也沒有頭緒,明淨峰隻是一座主峰,周圍還連綿著數座山脈,幽深錯綜,那些人若是躲起來,誰也找不見。


    翌日清晨,鳥鳴清脆。


    泠琅在山門和友人們告別,顧淩雙、蘇沉鶴、還有陳阿羅——那個用九節鞭的紅衣姑娘,她在那日堅守山門,被掌門看中,從而贈予了學習明澈劍法的機會。


    陳阿羅性格爽朗,泠琅和她很談得來,然而還未來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別之時。


    沒什麽好可惜的,歲月尚早。


    泠琅早已習慣了諸多分離,如果每一次作別都要淚灑衣襟,那她會活得很傷心。


    然而放下車簾的時候,她還是有些默然。


    江琮沒有說安慰的話,他知道她不需要,她的前路堅定無比,不會因為這點傷感而有半點動搖。


    她還透露明澈劍譜的真相,雖然隻是寥寥數語,但個中曲折已經道盡。


    誠意也已經道盡,她似乎在努力顯現自己不再設防,打算建立起坦誠融洽的合作關係,這一點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她在打青雲會的主意。


    這不太妙,和一個過分狡猾聰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贏不了她,隻能看著自己一點點落敗,帶著些不甘和愉悅,滑入不可說的深淵。


    這注定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過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過程不要看起來太過狼狽罷了。


    車輪轆轆,經過山腳時停了下來。


    泠琅跳下馬車,說要去喝茶。


    山坡後露著半截旗幡,他們走過去,卻看到茶棚內空無一人。


    桌椅整齊,灶內還有柴火燃燒,茶水正在壺內沸騰,那斷臂瘸腿的老人卻不知何處去了。


    泠琅好奇地轉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發現了一塊新鮮血跡。


    像是剛剛才滴落的一般。


    她同江琮對視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對勁,當下沒說廢話,順著血跡就追了出去。


    行了幾步,草叢中又有,這樣斷斷續續,竟追出了小半裏路程,繞過了兩個小山頭,在明亮日光之下,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味道十分熟悉,是昨日才聞了個足的,屍體將將腐爛時候的味道。


    泠琅停下腳步,她沒有帶刀,江琮的劍也不在手中,他們其實早早應該回頭。


    但她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撥開層層遮掩的枝葉,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山穀——


    一個小小的,因為堆積了太多屍體而顯得更加逼仄的山穀。有掘了一半的新墳,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殘肢,草葉被風吹著靜靜搖曳,這一幕太過震撼,讓泠琅愣在了當場。


    她想通了一些事,關於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蹤的殺手,關於上次大戰中無故消失的僧人。


    那個雙雙口中慈祥無比的茶攤老者,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門,在他那裏喝了碗茶,因為不通人情,她用一枚碎銀支付茶資。


    對方卻將碎銀還給了她,嘶聲說,不收錢。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隻眼隻剩個窟窿,麵上有交錯深刻的疤傷,像飽經風霜的樹皮,但雙雙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她一點也不怕他。


    他用一種柔和又悲傷的眼神看著年幼的女孩,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是一個在浩劫中失去了一隻眼,一隻手,一條腿的劍客,在用這種方式,完成他的使命,繼續他無法言說的守護。


    他向來笨拙,不懂人情,卻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麽模樣,似人非人,武功盡毀。


    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那個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長時間回複記憶,重新走到她的窗外——


    然後他聽見一聲響亮而悠長的,嬰兒啼哭。


    既然世人說他死了,那便是死了,他實在沒有資格回到那個飄著桃花的山峰,去和那個已經功成名就的姑娘說話。


    她已經有夫婿,還誕下了後代,她將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圓滿人生。


    她值得這個世上最好的東西,而他絕不在此之列。


    霜風劍斷在那個雨夜,他們從此再沒有相見。


    彼此相守著同一座青山,他感受自己逐漸腐朽的身體,想象著她是如何老去,即使是白發也一定十分美麗。


    或許風能帶去那些未盡之言。


    “我沒什麽追求,所欲不過一劍……”


    “一人,而已。”


    興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經很遠,那一年沒有發生任何事。


    夏日和他們一同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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