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三代聚首(二)
第五懸固和桑耳一個頹喪、一個震驚,竟雙雙沒有注意到,他們腳邊的湖泥里……正起了些許異樣。
那是一點泛著淡淡黃光的微芒,在四周的茫茫水汽中顯得毫不起眼,僅偶爾在湖泥中輕飄飄地打著滾,有意無意地往第五懸固腳邊游得更近,無聲無息。
而另一點同樣幾不可見的微芒,則轉悠在不遠處一個不輸破蒼主人的魁梧身影的耳邊,將桑耳和第五懸固的寥寥幾句「閑話」,一字不落地送進了這人的耳里。
他面上遍布著讓人不忍直視的凌亂殘片,如同有無數條在墨中浸染過的蟲豸爬上了他的臉頰,只能依稀辨別出那曾經是張黝黑的面具。
面具殘破,便無法盡遮他面上的猙獰疤痕,這些往昔的血痕扭曲蜿蜒,幾乎將他耳眼之間所有的空隙爬了個滿,倘若他眉眼稍動,每一條疤痕便都漸漸撕裂開來,透出裡頭令人心驚的的猩紅之色。
與這張可怖的臉極不相稱的,是男子的一雙眼睛。
倘若有人願意平心靜氣地與他對視數息,便會發現他的眸眼像是來自另一個人,不但全無凶戾煞氣,倒還透出些許溫暖之意。
他是與十三重瀑的幾位門下子弟一起,被白義和無極掌教聯手帶出淵牢的,明明頂著幾乎與末傾山大弟子一模一樣的皮囊,卻與本尊眼下的落魄境況不同,並未被十九個山門的生靈刻意躲避,竟還一直置身在人群中,往來熱絡,尤其是十九個山門中來自妖境的幾位長輩,更與他頗為親近。
柴小侯爺……本就是妖境的半個弟子。
小房東一行躍出裂縫后,他便向諸位長輩暫時辭了別,等到滿湖底的蝦兵蟹將走了個乾淨,他也悄無聲息地往柳謙君與甘小甘那邊挪近了過去,卻沒有跟柳老闆招呼。
他只無聲地擁住了坐在參王附近那張軟氈上的玲瓏女子。
等到妻子咬著他的耳、柔聲告訴他自己的傷勢無礙,柴侯爺才鬆了口氣。
他不惜再一次與妻子分道揚鑣,也要帶著第五懸固躲開六方賈的窺探,找個角落躲藏起來,卻沒想到整個淵牢里的造字神力會被小房東引動得那麼快,差點就和六方賈一眾慌亂逃走的奴僕們撞個正著。
小侯爺且走且退,等到發現再無退路之際,卻驚覺自己一路被「筆劃」們逼著……竟已躲到了淵牢的最高處。
他眼睜睜看著虛空中那團皓色的妖焰隕星般往下墜落,也察覺到了破蒼殘破刀芒下的戰慄與不安,卻只顧得上避開朝自己撲來的造字神力,既沒能出聲示警,更無法施以援手。
然而末傾山大弟子力竭失神、被數道「筆劃」同時絞在了虛空中之際,他的背上……竟倏爾一輕。
本該傷重難醒的第五懸固,不知什麼時候清醒如常,就這麼全無預兆地沖了出去,撲向那個在高空中獨力難支的身影。
小侯爺驚駭莫名——海魚兒的那個法子……原來竟制不住他?
柴小侯爺僅來得及動這麼個念頭,就被驟然襲來的一「勾」截住了腰身,剎那間遠離了原地至少十里之遠。
等到他終於從那「勾」上翻下身來,卻又撞上了和六方賈數位精怪奴僕交手、眼看就要敗下陣來的幾位十三重瀑門下弟子,他只能出手先解開眼前的困局,無暇顧及其他。
不久之後,他就被無極掌教和白義帶出了淵牢,令他詫然的是,第五懸固師徒倆已然先他一步、置身在了平安地界。
柴侯爺無從得知,雙腿暫廢的第五懸固是怎麼在那般兇險的境況下護住了大徒弟,而破蒼大刀那觸目驚心的卷刃,也讓他難得擔心起老友的傷勢,他本該像桑耳長老那樣、至少上前去問一句的。
可他猶豫著,最終還是指尖微動,放了那一點泛著黃光的微芒往老者身邊游去——這些原本游曳於淵牢里的幼弱精怪們,無他用,卻能無孔不入地偷聽所有活物的動靜,恰好被他的修鍊心法所克,輕而易舉地便成了他的奴僕,其中有那麼幾隻更緊緊地跟住了他,至今未散。
這師徒倆的心魔雖起於淵牢,但事到如今,其中倒有大半是因為他夫妻二人而起……小侯爺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問那句話?
他只能抱緊了愛妻,一邊偷聽著末傾山師徒倆的動靜。
直到第五懸固的沮喪言語入了他的耳,小侯爺眉間憂色愈重,但老者話里的另一重意思,也讓他終於得以鬆了一口氣。
小侯爺低了頭,無聲地詢問了妻子,後者向他點了點頭,繼而抱住了丈夫的脖頸。
這夫妻倆並沒有往破蒼主人那邊靠近,去的……卻是殷孤光姐弟所在的方向。
可除了柴侯爺,湖底仍有一位在憂心忡忡地望著末傾山師徒倆,眉宇凝重。
張仲簡沉默著,第五懸固的頹喪言語……同樣一字不落地鑽進了他的耳。
他本就不需要什麼微芒精怪幫忙。
就連卷了刃面的破蒼大刀發出的惶惶低吟,也能清清楚楚地響在他的耳畔。
這把壞脾氣的刀器,難道真的……就此毀了?
「你們這些小傢伙喲……我在的時候懶得不得了,也沒見你們活泛過幾次,怎麼被地界生靈們嚇了嚇,就把這麼大片虛境弄得破破爛爛的?這下怎麼辦喲……」
張仲簡尚未展眉,耳里忽地落進個裝作沮喪不已、事實上賴皮起來氣勢洶洶的聲音,牽得他只能暫時別過頭去。
倉頡不知什麼時候又趴回了裂縫邊緣,在再次打量了虛境里的狼藉慘象后,又開始絮絮叨叨地心疼起昔年的故居,此時正朝著張仲簡遙遙招手,老臉都快歪了半邊:「老哥,你可得賠我一個。」
張仲簡思量良久:「回去之前,按人間的演算法,咱們只有三天了,我倒是可以給你再造一個……」
倉頡癟了癟嘴,正想趁機答應下來,卻聽得大漢斟酌著又添了句:「可我還想回趟如意鎮。」
小老頭聳了聳肩,倒全不介意張仲簡的棄他而去:「你忙你的,不賠也行……可他呢?」
倉頡神秘兮兮地朝著不遠處打了個眼色。
那裡躺著個無人陪同在側的少年,身骨纖瘦,面容蒼白,一頭長發無遮無掩,卻從髮根到發尖都滲出了餘燼般的灰白之色,宛若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