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三代聚首(一)
桑耳這話……倒並不算危言聳聽。
別說九山七洞三泉的諸位掌教長老,就連十九個山門的一眾後輩弟子們,也早就意識到了第五懸固在這場災禍里的分量。
他們的師門尊長皆是接了末傾山掌教的書信,才會有先有后地奔赴了太湖,才會被六方賈有機可趁,被絆在了魘化之氣結成的困陣中,最終陷落在了淵牢里。
即便如今一同置身於湖底,末傾山掌教更癱坐角落、神色頹喪,像是在淵牢里受了什麼極大的打擊;即便逃出了虛境后,師長們也刻意與他們囑咐過不準靠近末傾山師徒倆……十九個山門中還是有不少的後輩子弟們,不願就這麼將數十天的屈辱與憤恨拋之一旁。
他們當然不可能真的傷了第五懸固——就算聯手也做不到。
可要是這群孩子們有心糾纏……末傾山豈不是會從此雞犬不寧?
桑耳本不想和第五懸固繼續磨下去——他只想帶著老柑絡回鍬鍬穴,去養傷、去恢復元氣,根本不想搭理其他的活人。
可想到當年的海魚兒心心念念都是為眼前這個瘋老頭子收拾殘局,他還是沒法就這麼走開去。
老魚兒和老柑絡都不會放著這老傢伙不管的,他當然只能多費點口舌。
可是二旋子什麼時候聽過他的話?
「讓他們煩,我不回去,你走開。」第五懸固不但不領情,竟還突然發起了火。
桑耳這下更是氣個半死,乾脆把手裡的四尺拐杖往對方腋下一挑,作勢就要將第五懸固從湖泥里撈起來:「反正我和老柑絡回去之前,還得去趟裂蒼崖,怎麼都得繞上一大圈……你跟我們走。」
他狠力一提,還是沒能把老朋友拽起來。
雙膝關節被毀,倒沒讓末傾山掌教的身子骨輕盈半分,老人家反像是牢牢種在了湖泥里,紋絲不動。
「我這乖徒怎麼辦?」第五懸固慢慢地握住了杠在自己腋下的「木棍」,手掌里漸漸用上了兩分力,讓桑耳剎那間醒覺了老朋友的一身怪力,趕緊微挑了棍尖、將拐杖抽了回來。
末傾山掌教卻霍然抬頭,眼底竟有幾分少年時的癲狂:「要不把你這骨頭棍子借我?」
「那不行。」桑耳難得犯了吝嗇,死死地抱住了幼蛟拐杖,如臨大敵,「我答應過這孩子的老娘,只要我和老柑絡能逃出一個去,都要把這娃娃帶去塊遠離湖海水域的旱地,好好埋了的,誰都不能給。」
這的確是桑耳和那條龍筋的死約。
桑耳帶著柑絡躍出湖底虛境的一剎那,結結實實綁在他腿上的龍筋果然言出必行,倏爾全不為難地撤了勁道,從老者的廢腿上悄無聲息地鬆了開去,甚至沒在天光下耽誤片刻,就落回了與世隔絕的深淵中,此時早已和那許許多多的蛟龍骨一起埋葬在了廢墟里,一時半會兒……是挖不出來了。
這一切,都託了桑耳手裡這把半截子骨琴的福。
他當然不能讓二旋子毀了這孩子的遺骨。
「這伢子和你一樣,喜歡把受傷當加菜,難道這次……真熬不過去?」眼看第五懸固又意興闌珊地低了頭,桑耳不禁覺得自己拒絕得太過無情,趕緊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想看看二旋子的大徒弟到底傷到了什麼地步,然而在看清了後者的滿身新傷后,連他也不由得心下發冷,只能幹笑著安慰老友。
第五懸固沒有應聲。
末傾山大弟子……當然不是被他老人家打傷的。
和柳謙君一行在淵牢里相遇后,破蒼主人便跟著犼族幼子離去,雙雙奔赴了淵牢的最高層,試圖將滿虛境里的造字神力彙集在一處,將最厚的那塊蛟龍骨砸出個洞來。
然而倉頡留下來的「筆劃」們沉寂了千百年,一朝成活,其勢難收,區區兩個敢拿血肉皮囊和它們較勁的找死生靈……哪裡經得住接踵而來、隨時都能從詭異角度橫掃墜壓而來的造字神力?
破蒼主人和楚歌堪堪躲過了從頂上濺落下來的無數琥珀光華,只是有那麼短短一瞬不慎未察,便沒顧上從右上方朝他們重重甩下來的一「捺」,後者勢如雷霆,力壓山嶽,差點當場就將他們碾成了肉餅。
小房東不惜化出了藏在身魂深處的獸形圖騰,才勉強將那道造字神力擋了下來,卻忘了她往下一掉,破蒼主人便失去了唯一的幫手,獨力難支,滿虛境被引到上頭的「筆劃」們轉而都把他當成了獵物,盡數朝著他撲來。
失了楚歌,便失了犼族妖焰的照耀,破蒼大刀徒然亮起了灼灼的刀芒,也沒能照盡沖著他們一刀一人撲來的無數「筆劃」,於是末傾山大弟子僅能憑著多年在危境中衝殺的直覺,在無人相助的黑暗中與數不勝數的造字神力抗衡,無數次被掃中了背脊、肩骨、腿腳乃至脖頸,彷彿全身的血氣都被拍散,平生第一次……有了放棄的念頭。
他再一次同時被數道造字神力擊中了身軀和手裡的刀器之際,破蒼的刀芒尚未褪盡,映得不遠處的虛空微亮,依稀有件綉著龍鱗流波般紋樣的玄色衣衫,緩緩落了下去。
……師父?
末傾山大弟子恍惚間失了神,手中的破蒼大刀卻猛地劇烈顫動起來,帶著他的手腕驟彎,生生擋下了一道朝著他腦袋砸來的造字神力。
然而這一下威力巨大,不但登時將破蒼大刀的刀身生生拗彎,也讓他的頭顱和心脈霎時受了可怕的重擊,震得他靈台陡散。
於是他沒來得及看到那個朝自己撲來的熟悉身影。
沒能看到後者接住了從他手掌里掉落的破蒼大刀后,便順勢將他的魁梧身軀扛在了肩上,繼而冷眼瞧著在黑暗的虛空中蓄勢待發的造字神力,像是連往後退個半步……都嫌麻煩。
而四面八方的「筆劃」也被這新到的獵物再次激怒,統統壓向了那拎著殘破刀芒、卻以極為古怪的姿勢蹲在虛空的身影。
「裂蒼崖有個種好了『魂玉』的娃娃……咱們一起去借?」桑耳踟躕良久,終於提出了個他認為可行、原本不想分給旁人的救命法子。
第五懸固還是沒有理他。
老人家慢慢地抬起了左掌,這隻手掌上的食指和小指僵硬如死,全然沒有活泛動彈的意思。
「保不住了。」
第五懸固忽而低喃自語,話里的頹喪意味幾乎讓等在一旁的桑耳摔坐在地。
「乖徒的右臂……這次真的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