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光,塵(二)
「是長白參族的家主么?甘……甘老,請您老過去。」
柳謙君驟覺有人極為小心地拽了拽自己垂到腳邊的發尖,同時響起的還有個又輕又脆、帶著幾分請示意味的試探語聲,不禁低了頭,暫且從滿宆的天光中移開了眼。
然而她的方圓十步之內,儘是相識相熟的幾位老朋友,哪有什麼陌生的生靈?
那聲音雖然有些輕細,卻顯然是離自己頗近的,頭頂天光朗朗,怎麼照不出來人的身影?
柳謙君不得不眯了眼,耐著性子在腳邊尋了老半天,才在湖泥中看到了只正朝她奮力晃動須腳的……小蝦。
對方看起來不過一指長短,卻穿著湖海龍宮麾下兵將獨有的「盔甲」,讓陸上的生靈不至於將他們和尋常的魚蝦混為一談。
但那盔甲未能掩盡了他原本的甲殼之身。
柳謙君定睛細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乍然沒看到他的緣故——這小蝦的外殼薄如蟬翼,被光亮一映,更是渾若無物,襯得甲殼下的白肉透亮如晶。
這麼一隻殼肉透亮的細小水蝦,若不是有盔甲在身,便極容易被其他生靈恍惚間認作了水域里的波光。
這位在犼族妖焰堪堪退盡就急不可耐湊上前來、說起話來卻有些哆嗦混亂的……竟是位白蝦小將。
事實上,柳謙君若不是只顧著頭頂上的天光,早在從淵牢里逃出來的剎那間,就該注意到這位小小蝦將……以及太湖底的古怪的。
眾人從裂縫中順利逃脫出來后,才終於明白方才在虛境里抬頭望去、為什麼看不到浩浩湖水波光,為什麼龍王爺會現出了本尊真身、一直都緩緩盤旋在高空——裂縫所在之處,本該有太湖水流淌不息,此時竟早被什麼力量強行推開了去,甚至反其道而行、沖著天穹呼啦啦地衝去,圈成了堵不容太湖無辜眾生踏足的水牆,為堪堪逃出絕境的「囚徒」們騰出了片暫且逗留之地。
只是這圈水牆並沒有把湖底護成個風雨不透的地界,還在高空中留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空隙,任由刺目的天光降臨到湖底來,也讓濃重的濕氣有處可散,不至於憋壞了習慣在陸上呼吸的生靈們。
在如意鎮幾位怪物的眼裡,那圈空隙像極了吉祥小樓二號天井裡的……那個四四方方的缺口。
等到他們終於能將眼神從天光中收回來,看到的便是一眼數不過來的蝦兵蟹將,後者仍在跌跌撞撞地四處奔忙,無聲且有序地照顧著本不該在此地逗留的陸上眾生,將原本該鋪在龍宮裡的軟氈安放在了濕軟的湖底泥土上,容傷重不醒的九山七洞三泉諸弟子暫時休憩。
這種陣仗,當然不會儘是張仲簡手裡那把長槍的功勞。
地界各處的湖海水域,十之八九都在海龍一族的掌管下,能讓浩浩太湖水和千萬蝦兵蟹將這般聽話的……當然是鎮守太湖的龍王爺的手筆。
可人間的湖海水域終歸仍在上界神司管轄下,輕易不能妄起變故,此番這麼大動干戈地為修真界眾生行這種「方便」,難道龍王爺就不怕,會驚動了三十三重天上的某位神明?
柳謙君卻顧不上了。
白蝦小將的幾根長須遙遙一指,便把她的眸光往左側的一處角落帶了過去。
那裡,甘小甘正坐在由數張軟氈疊成的「窩」里,被兩個神色惶恐的夜叉按住了肩胛,因此無法起身,她的小臉也極盡蒼白之色,一雙大眼卻明亮得很。
幾位同樣身骨透白的蝦兵戰戰兢兢地站在甘小甘的身邊,捧著個異味衝天的食罐,似乎在勸說女童再多喝點食罐中的物事,然而甘小甘的一雙眼睛只盯住了剛剛從裂縫中躍出身來的諸位好友,根本不搭理他們。
在柳謙君腳邊哆哆嗦嗦的白蝦小將,原本也是伺候在女童身邊的其中一位,卻被甘小甘急著差遣過來給參王傳話,倒成了唯一功成的那位。
看到柳謙君的眸光終於轉了過來,甘小甘朝著好友招了招手,常年呆怔的眉眼間慢慢牽起了讓人望之欣然的笑意,無聲地張了張嘴。
君……
「快過去吧。」柳謙君尚未拔步,另一個溫柔的語聲忽而在她耳邊輕輕響了起來。
柳謙君訝然別過頭去。
幾乎是整個人都壓在她肩膀上的柴夫人也望准了甘小甘,她明明在杜總管手下受了重傷,若離了旁人的攙扶便站不住腳,可她此刻的言語卻是欣慰且輕快的:「她等了你們太久……快過去吧。」
楚歌抬著右爪,好不容易才拍散了鼻腔里的癢意,倏爾覺得自己的尾巴中有什麼活物悄悄滑了下去。
她回頭望去,恰好看到柳謙君扶著柴夫人、慢慢朝著甘小甘那邊移了過去,也瞥到了那個枯黃乾瘦的細小身影摔在湖泥里,後者不但沒有爬起身來的意思,反倒拿手腳劃了划泥,悄無聲息地把自己蓋了起來。
這隻日游巡又在盤算些什麼?
小房東猜不透……也不想浪費辰光去猜。
反正,這也是孤光的事。
她要管的那位,還在為難著怎麼將雙眼倒翻的沈大頭放下、才能不傷了後者本就軟癱的雙腿。
張仲簡掌中那白虹般的澎湃靈力,像是早已被融進了滿目的天光中去。
方才還讓人無法移開眼去、甚至差點要了杜總管性命的那把「長槍」,竟突然不見了。
可楚歌定睛往大漢身後望去,卻分明看見一直被張仲簡綁在背上的劍囊里,那把熟悉的寬闊巨劍赫然好端端地待在裡頭,一如在山城裡十餘年間的安靜模樣。
楚歌的一雙縫眼倏爾倒吊得更高。
「仲簡,我有話問你。」
犼族幼子的這話引起了小老頭的興趣,倉頡雙眉飛舞,滿面好奇地湊了過來。
你要問他什麼?
小老頭無聲地揚著眉,幾乎把這話刻在了滿面的皺紋里。
大漢正將沈大頭慢慢地放在了張軟氈上,聞言回過頭來,恰好對上了幼獸那倒吊的縫眼。
張仲簡嘆了口氣,並沒有把幾乎湊到他和楚歌中間的小老頭推開,只頗為抱歉地……沖著好友無聲地搖了搖頭。
小房東身軀陡僵,就連剛剛才抬起來的右前爪,也極為僵硬地慢慢踩回了湖底的泥沙里。
頭頂的虛空中依舊有個龐大如山嶽的蜿蜒身影在緩緩遊動,一不當心,就遮掉了小半的天光。
楚歌猛地仰了頭,眉間的三道溝壑再次顯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