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光,塵(一)
赤色的焰雲從裂縫中撲出來的時候,已閉目「養神」多時的張仲簡如有所感,慢慢張開了眼,朝著許久未見的老朋友們咧了咧嘴角。
他甚至還得空伸出了左手,將突然在縣太爺肩頭髮起顫來的大頭侏儒接了過來,讓樓化安不至於腳下踉蹌,差點摔出了赤色焰雲。
賭坊其他的幾位怪物,卻沒有張仲簡這般悠哉欣然。
小房東深知自己還未恢復多少氣力,生怕一個不慎、會讓同伴們跌回虛境里去,便沒敢像往日那般莽撞胡來,於是赤色的焰雲就這麼晃悠悠、慢吞吞地往上升了好久,讓被護在其中的生靈終於能夠看清了這「囚籠」頂端的模樣。
那道被強行劃開的裂縫果然極長、也極寬,眾人方才立足於虛境里抬頭望去,還只覺得像是有隻眼睛緩緩睜開、在看著他們,此刻親身從這「眼」中穿過,才發現這出口至少有百丈長、五丈寬,別說他們區區幾人同時逃出,就算是淵牢里所有的囚徒一起上來,也不會覺得狹窄難行。
更不用說被強行扯開口子的這些「石層」,也有約莫十丈之厚,絕不是太湖底該有的石頭。眾人從切口處緩緩騰空穿過之際,接著天光,還依稀看到了些奇異的紋路深嵌其中,蔓延得無邊無際,找不到斷絕之處,像是裡頭還保留著什麼殘存的生命。
這麼厚的蛟龍骨……怪不得連楚歌也沒能咬穿。
天可憐見,世上恐怕真找不出哪家的凶獸,能從這種骨石中咬出條活路來。
於是眾人也愈發驚駭莫名。
這真的……是那道白虹般的神兵區區一劃的結果?
朝裂縫離得越近,外頭的天光便愈發刺眼,等到漸漸快能碰到裂縫最高處的邊緣,小房東才猛地弓背一躍,整團赤色的焰雲終於安然在張仲簡腳邊落了地。
暖意臨身。
眾人從焰雲中脫身而出,便覺得此前在淵牢感覺到的那股子濕冷,都漸漸在這天光下結了痂,一層一層地剝落了下去,彷彿只需狠狠抖了身軀,就能把那入骨糾纏的陰冷,與自己徹底分隔開去。
眾人果真也這麼做了。
這感覺……依稀是有些熟悉的。
大概是八年前,去七禽街醫館看鼻傷的張仲簡曾被王老大夫數落了個狗血淋頭,被催著去把身上的皮甲給洗一洗。
王起心的意思,是大漢就算不肯扔了這種舊衣,甚至無法修補皮甲上頭的數道「刮痕」,至少也得把混雜著餿菜和鐵鏽的那股子味道……給去掉。
張仲簡一如既往地聽話至極,竟還真的去五門洞街打了兩桶井水,跟在李家婆婆後頭學了老半天的洗濯功夫。
當然這場辛苦並沒有什麼回報——皮甲上頭的暗痕與污跡,還是不知多少年前為了救下倉頡、在那場血戰中留下的,只因一直和主人逗留在百里青虹通道里,才沒有被歲月吞了個乾淨,如今沒有從中生出什麼妖物來已經阿彌陀佛,哪裡能被區區幾桶清泉水洗乾淨?
這件皮甲是沒指望了,可賭坊里又豈止他身上這一件?
在諸位好友瞠目結舌的注視下,大漢幾乎把賭坊翻了個底朝天,找出了不下三十件的「臟」衣裳,當然其中大半都是甘小甘的衣物,繼而把它們統統洗了個遍,並借了本就冷清無人的九轉小街……曬了大半天。
這一次,果然要比只洗自己那件皮甲要有用得多。
甘小甘坐在二號天井裡,抱著幾十件在天光下曬得透徹的溫暖衣物,連柳謙君連聲喚她都聽不到,當時就在衣物堆里睡了過去。
柳謙君和殷孤光各自抱住了本就不多的兩三件衣裳,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卻不得不承認,張仲簡的這番好意實在讓人受用得很。
除了元氣未復的女童,賭坊諸位怪物壓根沒有想過還有穿上洗凈、晒乾的衣裳的一天——只要他們願意,身上的衣裳穿了多久都無需洗濯曝晒,就連進了如意鎮后添置了整整幾大箱衣物的甘小甘,也因為輕易不踏足賭坊外的地界,極少會弄髒了衣裳。
至於小房東,則被張仲簡翻找出了她壓在閣樓里的幾條凌風巾,在得知大漢的「所作所為」后,起初她還皺著眉不肯拿回這些鬆軟暖和的厚實棉布,等到終於把凌風巾圍在了脖頸間,她更覺得彆扭得很,還有數不清的微塵跑進自己的鼻里嘴裡,逼著她連連打著噴嚏。
可習慣了后,楚歌卻慢慢覺得那暖融之意「嗆」進鼻子里時,並沒有那麼難受。
然而如此「聲勢浩大」的晒衣大舉,也只在九轉小街上發生過那麼一次罷了。
自此之後,賭坊諸位怪物都死死地看住了自己的衣物,小房東更是生怕自己的山神官袍也被張仲簡帶走泡進泉水裡,不惜哄騙了大順、讓小樓本尊同仇敵愾地一起要挾了大漢,逼得張仲簡答應再也不做這種引得全鎮老小側目的怪事。
那一次的天光臨身之感,在這數年裡漸漸淡出了他們的記憶——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意鎮差不多每一個白晝都天光大好,哪怕是站在賭坊的二號天井裡,那從天穹上降下來的暖意也會落在身上,未見老天吝惜過。
可在這天殺的湖底牢籠里待了短短數十天,他們就幾乎忘了,天光照在身上……是什麼感覺。
降臨到太湖底的天光,當然不會和北方山城裡的一模一樣。
這暖融之意還帶著些許初春的寒峭,甚至伴隨著幾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怪風,忽快忽慢地圍繞著眾人打轉,倏爾穿衣而過,漏進脖頸與衣裳間的空隙里去,若是身子虛弱的凡間生靈在原地站個片刻,還會禁不住打幾個哆嗦。
可賭坊諸位怪物就這麼毫無遮擋地站在天光下,只需舒展了肩骨腰背,便覺得附著在皮肉上、衣履間、眉發深處的濕氣絲絲縷縷地離自己而去,極快地消融在光亮處。
他們輕輕一抖身上的衣衫或毛髮,那些瀰漫在光亮中的無數微塵,便又揮之不去地朝面目嘴鼻靠近了過來,惹得他們鼻根發癢。
癢得他們……幾乎要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