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第390章 久別重逢的路痴(一)
殷孤光仰首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想要聽到石牆那頭的任何動靜——即使是方才他還在夢中時、聽到的那透著些許不安之意的叩擊牆面之聲也好。
他還是失望了。
石牆的另一邊靜默許久,既不聞嘆氣之聲,亦毫無對如今身處這禁錮之地的任何怨言,若不是殷孤光分明聽得自己這間石室的頂上,還有水滴不間斷地掉落下來,那濺落在石縫間的清脆響動清晰得令人五內俱焚,他還以為自己這雙耳朵也已成了無用之物。
他識得的柳謙君,是從來沒有過這麼……可怕的沉寂的。
「你醒了多久?」殷孤光實在忍受不了這靜默,終於還是苦笑著再次發問。
即使是幼年時被師姐關在那眸目光湮的箱車裡幾天幾夜之久,他也不曾像現在這麼坐立不安。
至少那時候,他是知道六師姐會一直陪在箱車外頭的。
「比你……要早上半個時辰。」石牆那頭終於再次有了極輕的回應。
殷孤光只覺得方才那股將自己全身四肢都吊在半空的力道驟然卸了開去,憋在胸口的那股悶氣也終於能緩緩吐了出來,於是他的語聲也得以輕鬆了幾分:「為什麼不叫醒我?」
幻術師的右耳幾乎貼緊了那微有稜角起伏的石壁,卻沒有等來柳謙君也同樣輕鬆的語聲。
他只聽到個極盡扭曲、像是誰用指甲尖在石縫裡用力地划拉了幾道的詭異聲響。
這響動在這安靜得只有水滴聲的石室里回蕩著,刺耳得讓人牙根發酸、發澀,直到殷孤光覺得自己的頭皮都發了麻,才戛然而止。
「這些石縫……連我參族的地靈言術都無法穿透,我又怎麼能叫醒還在昏睡中的你?」
柳謙君的語聲輕悠悠地從石牆那頭傳了過來,這聽起來不過是句隨意至極的自嘲之語,卻讓殷孤光全身驟冷,像是那從頂上濺下來的水滴已然在他身下匯成了條溪流,足以將他拉扯到冰冷的湖底,連再喘口氣都不能。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半夢半醒之間,只能聽到柳謙君在石壁上叩擊的響動。
怪不得面對任何強敵窘境都漠然視之的千王老闆,會如此心神不定,連藏在暗裡的對頭到底是誰都不曾得知,就擺出了這麼一副垂頭喪氣、甚而更像是入了魔障般的不安之態。
參族源出於大地,就算到了六界中再險惡的地界,只要還能碰到大地的些許塵土,就能藉此向他人傳遞他們的言靈——這本就是連堪堪成精的參族後輩都能擁有的本事。
即使身魂靈力被禁錮封印,這最簡單的大地言靈之術也不該成了無用之物的。
倘若連身為參族老祖宗的柳謙君都不能從這些石縫中傳過聲響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這些囚室……並不在大地上?」
殷孤光下意識地將雙手重新放到了冷意沁人的身下石面上,用十指細細地摸索起那些濕潤的石間縫隙。
他原本以為,這些石室只是因為被封在了個不見天光的暗處,又許久沒有關押過任何的囚徒,再被頂上那常年不歇的細小水流沖刷積年,才會這般毫無人氣地不見塵灰。
他錯了。
就像如意鎮里的所有院落宅子一樣,即使緊閉門窗、連縫隙間都用紙布死死地封住,那屋子裡也會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灰塵鋪了個滿——這本就是人間界被喚作「凡塵」的緣由之一。
可他們現在身處的這個陌生地界,卻只有堅硬的石塊和溫潤的流水,根本摸不到哪怕一星半點的塵埃。
這樣暗無天日、永遠只有水聲潺潺、眼不能見、耳中亦聽不到其他動靜的靜默囚室……他們並不是完全陌生的。
至少,他們曾經就從一個老朋友那裡「聽」過。
「這裡……就是小甘待過的太湖淵牢?」殷孤光泄氣般地低了頭,差點也要和柳謙君一樣、用指尖划拉起石縫來。
石牆那一頭忽而響起了個不知是冷笑還是自嘲的短暫聲響。
聽到殷孤光這跟她一樣認了命般的頹喪之語,柳謙君卻反而多話起來:「她被我找到后的前二十六個年頭裡,常常不分晝夜地恍惚入夢,卻沒有一次睡得安穩……她不願讓我擔心,從來不肯在清醒時告訴我,她在這湖水底下遭了多少的罪……可在夢裡,她卻是騙不了人的。」
「那數百年間……甚至連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還要更長的年歲里,她都被關在一片暗沉無光的地界,四面八方皆是被流水浸透得發冷的堅石。」
「除了些微的水光,她看不到任何,到了後來,連自己的手是胖是瘦、是白是黑都要記不清。」
「她該是被關在個並沒有同伴的孤獨之地……我們至少還能聽到彼此的聲音,她卻什麼都聽不到。」
「如果不是後來的幾百年裡,人間的綠林道偶爾會將她『借』出去,恐怕她早就逼瘋了自己。」
「孤光,我一直都恨透了九山七洞三泉,更恨透了把小甘親手送進這牢獄里來的那幾個厭食族小徒弟……可我從來都不敢去想,當初連六界里成千上百的族群與她為敵時、都還笑得出來的小甘,到底是在這淵牢里過了什麼樣的年歲,才會讓她變成如今那副模樣?」
殷孤光微微張了口,像是要說什麼,卻終究還是繼續低了頭,他額前的發密密地遮落下來,掩住了他眸中的莫測神色。
「要不是托這些對頭的福……讓我來這地方親身走了一遭,恐怕我永世都無法想見這地界的可怕。」
石壁的那一邊,柳謙君輕聲地苦笑著,她那纖白修長的十指正死死地扒住了石縫,連帶著將她泉瀑般的墨色長發也拽住了幾縷,可千王老闆像是被眼前這片無望的黑暗徹底拉進了深淵,似乎渾然忘記了疼痛為何物,十個指尖都狠狠地在石縫間挖出了條生硬的痕迹,讓等在旁邊已久的水流找到了新的去處,急不可耐地盡數奔了進來,眨眼間就和她掌間滲出的血絲融為了一處。
「孤光……我更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