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第389章 太湖淵牢(二)
殷孤光睜開眼醒過來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在他身側左邊數步開外、那個像是叩擊堅石所發出的極輕響動。
幻術師極為緩慢地眨了眨雙眼,終於確定自己的眸子並沒有受傷——他之所以看不到任何的動靜,滿目只有那幽沉更勝暗夜天幕的墨色,不過是因為他正身處在個毫無光亮的地方罷了。
他更為輕緩地探出雙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身下的堅硬地面,隱約觸到了水漬般的濕冷之意,但也僅此而已。
不像如意鎮的青石街道,他身下的石面竟乾淨得令人髮指,除了宛如山川起伏的細小縫隙會稍稍硌了他的手指外,便只有些微的水流溫潤感,卻不見其他——就連落灰塵泥都全無。
殷孤光就這麼認命般地躺在了原地,沉默良久,才悠悠地開了口:「謙君?」
那在石面上的間或叩擊聲戛然而止。
「嗯。」
再熟悉不過的女子溫柔應答聲,從他左側的不遠處傳了過來。
只是這聲音雖離他頗近,卻像是中間隔了什麼極厚的阻礙般,比平日里要輕上許多。
幻術師慢慢地坐起了身。
似乎是這個陌生的地界有意要跟他打個招呼般,殷孤光的頭頂上驟然有點濕潤的涼意濺了開來,讓他的唇邊苦笑愈發無奈:「要是楚歌知道,咱們不但沒找回小甘,還把自己也拱手送給了對頭……也不知道她會氣成什麼樣。」
幻術師微微仰首,那不知離他頭頂多高的石壁上,這時恰好又落下了滴冰涼的水珠,這次卻沒有成功落到這新來囚徒的髮絲間,只能徑直砸到了堅硬的地面上,頃刻間就在石縫間流散開去。
殷孤光早已挪了身形,倚到了不過數步開外的石牆上。
這厚重不知幾何的巨大石塊,把他和柳謙君隔開在了兩邊,顯然是此次將他們擄來這陌生地界的對頭多少有些慎重,沒有自大到把他們兩個怪物放在一處。
然而那至今也沒有露面的暗裡對頭,似乎也對這些石室頗為自信,竟還容許他們這般毫無障礙地說上話,像是全然不擔心他們能商量出什麼逃脫的良策。
「你還看得到嗎?」石牆的另一邊,早在半個時辰之前就醒了過神的柳謙君也倚靠著冰冷的石面,聽到殷孤光這般泄氣的話語,她竟也渾不反駁地嘆了口氣,繼而輕聲發問。
殷孤光聽出了好友話外的憂慮之意,不禁心下一冷:「你的眼睛……」
「他們還傷不到我。」雖輕得有如夢囈,但柳謙君的語聲一如平日里那般溫柔安然,讓幻術師稍稍定了心,「只是醒過來后……我就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了。」
「還記得我家師姐的那個失魂引箱車么?」殷孤光自嘲般地笑了笑,下意識地也將自己的雙手湊到了眼前,他掌間的細紋依舊蜿蜒扭曲如山川溪流,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的眸眼中,「眸目光湮、聽戶聞寂、懸鼻嗅虛、口舌味盡、體魂空靈……這地方的主人家不管是誰,大概也學了這剝奪生靈六感的皮毛本事,才能讓咱們的眼睛無用一時。」
「只要能從這裡出去……這禁錮自然會解開。」
像是刻意要等他說完般,石牆那邊靜默良久,才又傳過來一句:「連你都看不到?」
幻術師無力地撇下了雙手,指尖又觸到了那令人心下冰冷的石面:「師姐的失魂引箱車,幾乎是我小時候那六年裡的家,這地方的禁錮之力遠遠沒有箱車裡厲害……還難不住我。」
「只是……這裡的主人家太過好客,該是想讓我們在這裡多逗留一段時日,不願就此送客的……我這雙眸子除了還能看見周遭的事物,也沒有什麼其他用處了。」
他修習了數百年的化形術法,在這石室里竟像是被徹底剝離了此身,根本無從尋起。
昔年在人間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墨師,在這片不知為何的黑暗裡,不過是個還能看見自己掌間紋路的凡人罷了。
「謙君,從咱們邁進那困陣里開始,你我身魂里的靈力……大概都是被封住了,是不是?」
石牆那邊的柳謙君卻許久沒有回答。
殷孤光低頭苦笑:「我們都不知道小甘的大徒弟到底在盤算些什麼……就算明知他帶走小甘是為了把咱們引出如意鎮,我們也還是會追出來的,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的決斷。」
他們畢竟在如意鎮里朝夕相處了十餘年。
即使這區區的年歲對於幾近長生不老的他們來說都太過短暫,甚至如白駒過隙,可這約莫四千天的凡世安穩歲月,實在堪比以往的百年千載,讓他們六個怪物對彼此的一低眉、一跳腳到底意味著什麼,都了如指掌。
這是世間所謂的「生死之交」都無法企及的熟稔與親近——沒有轟轟烈烈的恩怨情仇,不見笑談生死的凄涼壯闊,卻如同細水長流,連稜角最為分明的頑石都能被打磨得光滑圓潤。
於是甚至不用看到柳謙君此時的面色,殷孤光也能「聽」懂了好友此時的心思。
千王老闆從來都將甘小甘的安危當成自己不能卸下的重任,得知好友被斗篷怪客「騙」出了如意鎮,她是不管外頭等著什麼蠻荒凶獸、都會固執地追出來的。
倘若此時只有她一個落入了那個困陣、被擄到這個不知是什麼地界的囚籠起來,她也絕無怨尤。
可殷孤光和縣太爺……卻是沒有這個必要的。
如今他們統統被禁錮在了這些石室里,身魂靈力被徹底封印,甚至連周遭事物都無法看個清楚,更無法得知那藏在暗中的對頭到底是何方神聖,又要怎麼逃出去?
張仲簡和楚歌雖然平安無事地留守在如意鎮里,過個幾天大概也會擔心他們為何還未歸去……可人間界天大地大,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的他們,又要從何找起?
甚而……也許這裡已不是人間。
六界里多的是能禁錮區區幾個生靈的隱秘之地,外人是根本找不到蛛絲馬跡的。
她急於要把小甘從斗篷怪客的手裡救出來,卻把自己和好友親手送進了這場不知前路為何的牢獄之災。
她當然是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