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第308章 行行都出野狐禪(一)
「杜師傅您以前……是畫什麼的?」
方才直言要總管大人畫個鐘馗的李家婆婆,正舉著剛剛出爐的門神畫像站在趙家院前,滿面的皺紋溝壑也藏不下老人家此時的尷尬神色。
天邊暮色漸昏,第二大街上的各家門戶里已接連亮起了錯落的燈火,更襯得滿街的檐下燈籠紅火顯眼,然而這時候原本該回去與家人好好享受晚飯的滿街老小,卻都稀稀落落地分佈在街面上,或神色窘迫地呆坐在街旁檐下,或面有不甘地來去踱步,或兩三成群地聚在一起、不知在竊竊私語些什麼,總之……根本不是大年初二黃昏時辰該有的安詳模樣。
這些寧願呆在寒風冷峭的街面上、也死活都不肯回到自家宅院里去的如意鎮老小們,無一例外地手裡都拿著幅顯然才剛剛畫就、連墨跡都未乾透的畫作。倘若這時候有人把這些畫布畫紙全都鋪在第二大街上,再從高處望下去,在街道兩旁的燈火輝映下,幾乎會以為這裡哪裡是什麼凡世山城,倒更像個……百鬼夜行的修羅宴。
天可憐見,住在第二大街上的百姓們雖沒見識過多少山外的大場面,可要論起拙劣蹩腳的畫作,卻實在見過不少——自家娃娃拿起筆來、畫什麼都能畫成醜陋魔怪的本事,也是天下長輩都必然要經歷的夢魘之一。
可就算已然是這條街道上年歲最高的李家婆婆,也自認她這將近百年的人生里,還從未見過這麼……「可怕」的門神畫像。
人間傳說里的鐘馗,是個以打鬼為樂、以驅邪為趣的正直神明,據說從娘胎里出世時就生就了一副百鬼辟易的奇異面容,到了成年後,更是長成了鐵面虯髯的粗獷模樣,尋常的弱小鬼怪僅是看他一眼,便得被嚇了個屁滾尿流。
不同於人間界各處供奉的大部分神明,鍾馗天師在任何一個地界的傳說中,都不是什麼美男子。
可就算是這位生就不平凡面容的打鬼天師,也不該長成這副青面獠牙的可憎模樣啊!
李家婆婆滿心期待地等在趙家院門外許久,終於等到了這副門神畫像,卻在顫顫巍巍地拿了起來、盡量移近了一雙老眼定睛看清時,差點被嚇得扔了拐棍、癱坐在了街面上。
這哪裡是什麼鍾馗!
若真的要強說是誰,倒更像是大年初一的清晨、倒掛在鎮口的樹木枝椏上口口聲聲喊著小房東「大人」的那個外來貨郎!
也怪不得李家婆婆目瞪口呆得痴怔至此,她手中畫作上的鐘馗天師,面色青黑森冷如冥界惡鬼,衣衫卻繪成了宛似陰雨天氣時夜幕蒼穹獨有的墨藍之色,與如意鎮常年懸挂的畫像中那身赤紅正氣截然不同,倒著實與路鬼的樣貌更相近些。
更讓李家婆婆連哭都哭不出來的是,天師面上那本該像玄黑粗針的虯髯鬍須,竟然根根鮮艷如血,赫然像是有人沖著鍾馗的面目……灑上了黑狗血。
這種讓自家孫兒瞥一眼都會鐵定慘嚎痛哭出聲的鐘馗天師,要是真的掛到門戶上去,別說什麼打鬼驅邪了,恐怕還會招惹來不少原本與他們家毫無仇怨的過路鬼怪吧……
怪不得……怪不得在她之前領到了新的門神畫像的諸位鄰舍們,並沒有歡天喜地著跑回自家去,反倒無一不是面色青白地退到了旁側,像是驟然被人在嘴裡塞了一整把的黃連般、尷尬不已地繼續在街面上發獃起來。
年歲太高、而眼神不好的李家婆婆,要不是看到了自家的鐘馗天師被「糟踐」成這個惡鬼模樣,恐怕還會以為滿街老小是對這外來的杜姓畫師太過苛刻,才會擺出這種太不客氣的尷尬姿態來。
小房東這個仙人娃娃,雖說確實偶爾會好心辦了錯事,可在年關這種大事上,卻從來都沒有馬虎過。
怎麼如今找來的這個門神畫師……會是這麼個野狐禪?!
「晚生慚愧,已有些年頭不曾為人作畫。」聚集在木桌前的滿街老小終於散得差不多,讓六方賈總管得以好好地喘了口氣,然而杜總管在終於能夠放下手中這枝在半途已然換了四次的狼毫筆后,卻不得不注意到了這些剛被自己「伺候」過的凡世百姓們,竟找不出一個面色愉悅的來,讓總管大人那已然有些發酸的手腕驟然僵在了半空,「……門神畫像,確實不是晚生的嫻熟之作。」
這豈止是不嫻熟……你根本就是存心與滿街老小過不去吧!
還逗留在趙家附近的第二大街百姓們,幾乎要慘嚎著齊齊癱下地去——還以為這位外來的畫師能夠趕在大年初三之前,把各家的門神畫像盡數趕出來,卻沒想到會攤上這麼個能將諸多神明都畫成冥界惡鬼的蹩腳畫師!
要真的用這些個畫像去焚燒祝禱,諸天神佛別說來保他們家宅平安,恐怕會氣不過這種褻瀆行徑、而乾脆降個天雷來砸了如意鎮!
「婆婆婆婆,給我看看好不好?」
滿街老小和總管先生都尷尬地呆在了原地、不知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時,趙家的七歲女童已從遠處奔了回來,頗有些急切地朝著李家婆婆伸出手去,想要看看老人家手中的惡鬼鍾馗。
這原本要去找吳家大院里的一眾孩兒們玩鬧的趙家丫頭,被杜總管這個稀罕的外來畫師奪去了注意,早就忘了自己出門時的本意。於是當第二大街的各家老小們將木桌圍了個水泄不通、急不可耐地要等到自家門神畫像出爐時,這七歲的女童也就像看好戲一樣地坐在了自家門階上,有滋有味地看著總管大人趕著畫就了數十幅門神像。
於是女童也比總管先生更早地注意到了滿街叔伯姨婆的奇怪神色——平日里頗為寬容的各家長輩們,在盯著自己手裡那張門神畫像時,面容都扭曲地猶如吞下了滿口蟲豸,實在不是拿到了滿意畫作的該有神色。
半是好奇、半是替這位外來的畫師大叔擔心,七歲的女娃躥起了身,在整條第二大街上上穿梭來去,憑著她一副幼小身軀的優勢、極快地看盡了諸位長輩手裡的畫作。
那每一幅都讓她不自禁抖三抖的門神畫像,固然根本認不出其上畫的神明到底是誰,卻也讓這伶俐的女童注意到了畫師大叔的致命傷處。
「大叔,你是不是……不認顏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