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我再一次見到伊枕的場景。在十月底,那個陽光四溢的午後,我坐在樓下的花園裏曬太陽。一回頭,便看到了伊枕。
那天的陽光真好,天空藍的像水洗過一般,絲絲縷縷的白雲順著藍天一點一點的飄過來,在風的吹拂下,慢慢的飄向了遠方。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落在樓宇間,樹枝上,地麵上.……一切沾染了陽光的地方都變得迷蒙美好。
不遠處的闊葉樹葉邊開始泛黃,不時有幹枯的樹葉從樹枝上落下來,顫顫巍巍的下落,在空中旋轉著,飛舞著,落在地上,翻個身,被路過的人重重的踩上一腳,軟趴趴的躺在地上,接受著外界施加的磨難。長青樹的枝葉由青綠變成了青黑色,大簇大簇的集聚在一起,仿佛在發力積攢即將要過冬的能量,來迎接來年的春天。
我躺在灑滿陽光的排椅上,閉著眼睛,讓陽光落在眼皮上,感受著眼皮上一汩一汩湧動的紅。眼前驀的黑了,睜眼,看見站在麵前的伊枕。
一咕嚕從排椅上爬起來,定定的看著麵前的伊枕,手不受控製的伸過去,想摸摸伊枕的臉頰, 看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我的幻影。手伸到半空被伊枕緊緊的握住。
“伊枕,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喜極而泣的喊著,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渾身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伊枕一把把我擁入懷中,緊緊的抱著:“是我,是我,我好想你,若冉。”
趴在伊枕的懷中,貪婪的吮吸著伊枕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肥皂味和陽光散發出的甘甜味,依舊很熟悉。眼淚撲簌撲簌的落進伊枕胸前。我趴在他懷中嚎啕大哭著,這半年多的堅持在這一刻化為了泡影,這半年多的行屍走肉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慰。
伊枕緊緊的抱著我,眼淚落入我的脖頸,順著脖頸淌下去,淚珠每往下流一點都會惹得我的身體不住的發顫。
我們倆抱在一起哭著, 像是宣泄,像是離別.……
哭累了後,我從伊枕懷中出來,細細的看著他。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臉憔悴,滿眼滄桑,胡子拉碴的,比上次我離開時更加的消瘦。伸手摸摸他的臉頰,咧著嘴笑笑,淚水重新落下來。伊枕抬手輕輕的替我擦掉,扶我坐下。
“若冉,你過得還好嗎?”伊枕輕輕的扶著我的肩膀問。
我搖著頭:“不好,一點都不好。”
“對不起,原諒我。”伊枕說著抬頭,眯起眼睛看著太陽:“這半年,我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我們拋開一切,去隱居如何。但是每次看到我爸爸,看到公司裏奮力工作的員工時,我總是狠不下心來。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總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的。”
我往伊枕懷裏蹭了蹭,咧著嘴笑笑:“對,作為小眾的一員,我們不能這麽自私,不能用別人的難過作為我們幸福的墊腳石,若那麽做了,怕是這輩子,我們將活在內疚中,一輩子都不會幸福.……伊枕,你相信嗎?這也許是我們的命,命裏注定我們不會在一起。”
“是啊,都是命,是命啊。我們要委屈自己的幸福來成全別人。”伊枕頹然的說完,長歎了一口氣。“我本打算再也不見你的,我害怕見到你後我會控製不住,我會不顧一切的跟你逃離。但是我忍不住了。若冉,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抬頭,一臉迷離,對上伊枕痛苦的目光:“我不恨你,為什麽要恨你?”
“對不起,若冉,我.……我.……要結婚了。”伊枕說完頹然的低下頭。
我窩在伊枕懷中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耳朵嗡嗡的響著,像出現幻覺一般,伊枕剛才說什麽?說他要結婚了?呼啦一下從伊枕懷來起來,瞪大眼睛木然的看著他。
伊枕一臉痛苦,苦笑著:“對不起。”
空氣中黏糊糊的,沾滿血腥味,我嘴巴一張一合,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剩下無聲的嗚咽,心裏的恐懼達到了頂峰,渾身不受控製的顫抖。我的世界一下子崩潰了,腦子中不斷的放映著伊枕要結婚了,伊枕要結婚了……
心裏的恐懼隨著腦海中的放映一點一點放大,伊枕要結婚了,他將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咧著嘴想笑,眼淚鼻涕卻噴了出來。蹲下來,用膝蓋抵住心髒的位置,緊緊的抱著自己,心疼的快要不能呼吸,仿佛隻是一瞬,我便從天堂下到了地獄。這種疼痛比半年前的更加深刻,雖然我知道我們都會有各自的生活,但是從伊枕嘴裏親口說出來的這句話像刀一樣,狠狠的捅進了我的心,不留一點餘地,我知道我終將徹底失去他。
伊枕蹲下來,抱著我,哭著,道著歉。我像傻了一樣,除了流淚和心疼外什麽都做不了。
……
等我哭到沒有力氣,等我接受了伊枕要結婚這個消息時,伊枕告訴我,他媽媽走後,他的爸爸因為一時接受不了他媽媽的離開,精神一下子坍塌了。他爸爸不在管公司的事物,整天一個人在屋子裏抱著伊枕媽媽的照片坐著,不說話,抬頭時臉上老淚縱橫。
大約是我走後的一個星期,伊枕從公司辭職了,回家接手了他爸爸的公司,伊枕說那段日子是他最難熬的日子。因為初次接觸,所以各種事情堆在一起焦頭爛額,適逢全球經濟萎靡,公司效益不好,他爸爸曾經的心腹妄圖把公司分化出去,想把伊枕爸爸打拚了一輩子的公司變為他有.……伊枕說以前的叔叔們全都聯合起來,反對他,隻有他爸爸的一個朋友力挺他,為他注資,出謀劃策,要求隻有一個,要他娶自己的女兒,一直暗戀著自己的女子……起初他是堅決反對的, 但是後來公司幾臨倒閉,他答應了.……
伊枕說,那一陣子他快要被逼瘋了,整夜整夜的失眠,脾氣異常暴躁,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每次想到上班想到那個女子都會頭痛欲裂.……伊枕說在這半年中,每每他快撐不住時,他總會翻出手機中我們的合影,看著,落著淚,然後在重新振作精神。
我聽著,哭著,笑著,漸漸的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是啊,半年多了,這半年我們都各自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一切都是意料之外,一切卻又是都是情理之中。
咧著嘴笑著,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擦掉,抬頭,對著伊枕:“伊枕,要幸福哦。”
伊枕眼圈紅紅的,頹然的低下頭:“對不起,若冉。”
“傻瓜,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呢。這都是命,是命啊。放心好了,我不會想不開的,自己一個人過了這麽久了,習慣了。伊枕,我已經習慣失去你了.……真的……我已經習慣失去你了,能再見到你一麵,我已經很滿足了。”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不用內疚,我也要跟李曉複婚了。”
伊枕抬頭,滿眼震驚,繼而頹然的低下頭。
“你被他傷的那麽深,為什麽還要回去?”
“我沒有衝動,我在深圳的這半年,他沒半個月都會來,給我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伊枕,我沒有刺激你。我覺得他變好了。從離婚後他大抵是也經曆了許多的事情,開始反思了吧.……”我頓了頓,咧著嘴苦笑著:“伊枕,我們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平行時空的一端偶然交匯便想要廝守,終究是破壞了規律。所以,現在我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退回去,回到各自位置上,做各自本應該做的事情。謝謝你,讓我遇見你,愛上你。謝謝你對我的愛。”蜷縮在嘴角處的笑容已經凝固,扯著嘴角的肌肉疼。
伊枕抬頭,嘴巴動了動,終究是什麽話都沒有說。
最後的最後,伊枕離開了,在那個下午,在陽光四溢的午後。我們彼此咧著嘴笑,哭著。我們說好的,此生不再相見。若日後在街頭偶遇,微笑點點頭,打個招呼就好。人生與我們來說已經這樣,見與不見都沒有必要了吧。
我沒有去車站送他。我站在在這裏,在陽光下,看他一點一點走出我的視線。在轉角處,伊枕回過頭,笑著,要我幸福。陽光反射著臉上的淚光,剜進了我的心。我蹲在地上,任眼淚橫流。
那之後,我更懶了,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上發呆,極少的陽光很好的日子我會去樓下的花園坐坐。
大抵十一月中旬,李曉從省城辭職來深圳了,他住在之前顧青租的那間房子裏,我沒有反對,有個人陪我,有個人照顧我,有個人陪我說說話,總是好的。
轉過年來,大抵是春天吧,李曉奶奶得了一場重病,彌留之際,想要見我。李曉跟我說時,眼圈紅紅的,幾近哀求。我陪李曉回了老家。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淚眼婆娑的說著對不起我,是他們家造孽。
送走李曉奶奶的那天下午。我收拾東西準備回深圳,李曉爸爸進來,當著我的麵扇了自己兩個耳光,一個北方粗獷的漢子哭著說以前是自己混蛋,要我原諒他。李曉媽媽站在外麵,低著頭,一動不動的。
我還是原諒了李曉的爸爸,與其說原諒,不如說和解了。我用兩段刻骨銘心的經曆學會了與世界的和解.……在那年的秋天,我跟李曉複婚了。
複婚的前夕,我們去大理,順著三年前的軌跡,慢慢的溜達著。每一處場景都記憶猶新,卻都已經過了三年了。在這三年中,我們從少不更事、青澀年少到曆經滄桑。時間真是神奇的東西,一點一點推動著我們向前,經曆人生的歡欣與痛苦,讓我們在回頭時,驀然發現,一切都變得物是人非。
從大理回來後,在那個陽光四溢的秋天午後我們搬離了深圳,去了北京。從孤兒院領養了一個伶仃可愛的女孩,我叫它伊伊,像是懷念,像是告別。
去北京前夕,我抱著伊伊跟李曉回了趟校園,站在圖書館前的銀杏樹下,一樹冠黃燦燦的葉子隨風擺動,偶有三五片葉子緩緩的落下,在風的吹拂下不斷的變換著身姿,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抬頭,閉上眼睛……
“嘿,你好,我是李曉,我們交個朋友吧……”
陽光透過葉子間隙落下來,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仿佛聽見了來自七年前的聲音.……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