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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名妓曲詞

  微風拂面,白晝清涼。


  曲江池內佔地最大的台場上,此時一派喧騰熱鬧的氣氛。各達官貴要依席在兩側坐定,一邊推杯換盞,一邊酣歌恆舞。到了酒酣耳熱時,一些膏腴貴游也跟著淺斟低唱。


  台榭上的牙板三聲輕擊,隨後就是琵琶聲起。能在這種場合操音者,自是琵琶高手無疑。只見不遠的台榭上,有道模糊的佳人倩影。她橫抱琵琶,纖指輕撥,立時盪起無數顫音。


  「李公,這彈琵琶的女子是何人?」謝雲笑問道:「我看這位佳人的琵琶技藝,也可入妙品了。」


  李昭道哈哈大笑道:「她是嗣霍王李暉家的歌舞伎,名喚鄭凈持,原本便是長安有名的琵琶能手。」


  「鄭凈持?」謝雲咂舌攢眉,暗忖道:「那不就是霍小玉的生母……」


  霍小玉是唐傳奇里的人物,她本是霍王府庶女,后淪為藝妓,與名門出身的新進士李益相愛。只不過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這李益卻是負心漢,在高就后遂與霍小玉斷絕往來。後有黃衫豪客挾持李益到小玉家,霍小玉曆數自己的不幸和對方的負心后,長慟數聲而絕。后李益因小玉冤魂作祟,三娶皆不諧,終生不得安寧。


  這原本只是一個故事,可是所有故事自有它的現實性。像霍小玉的生母鄭凈持,的確是霍王府的歌舞伎,因容貌秀美被霍王納為侍妾。而安史之亂爆發后,霍王府家破人亡。鄭凈持帶著霍小玉流落民間,這才有後來霍小玉的凄涼傳奇。


  「如今才是天寶五年,也不知道那位霍王到底把鄭凈持納為妾室了沒……」謝雲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如此胡思亂想作甚……若安史之亂不爆發,霍小玉的命運就不會那麼悲慘吧……」


  正在這時,卻見台榭上幾位舞女蓮步輕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廳中一轉,婉轉啟口唱道:


  「霏霏點點回塘雨。雙雙只只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縷黃。


  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


  台上琵琶聲有如玉珠走盤,泉水叮咚。台下的歌聲又似林籟泉韻,噀玉噴珠。一片宮商唱過,遏雲繞樑。滿場中都是含宮咀征,一片寂靜。良久之後,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句「好」,隨即引得喝聲如潮。


  謝雲溪靜下心來一聽,只覺得感情就這樣一步一步被那樂聲牽引,忽然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可見古典傳統的音樂藝術自有它的魅力。


  「這曲子的格律是菩薩蠻么?」謝雲忽然朝著身旁李昭道問道。


  「晤——」李昭道點點頭道:「這是敦煌教坊曲的其中一首,亦作菩薩鬘,又名子夜歌、重疊金與花溪碧。」


  謝雲點點頭。自開元以來,長安歌者就已經很喜歡雜用這些胡夷里巷之曲。而唐玄宗酷愛音樂,所以這種曲詞又逐漸發展為教坊曲的一種,從此盛行於宮廷。


  幾年前隴右節度使蓋嘉運進獻的《甘州大麴》、《伊州曲》更是在長安的歌舞伎館、茶樓酒肆中廣為流傳,以至傳到了曰本。


  這種教坊曲便是後世宋詞的濫-觴,而填上歌詞的坊曲則稱為「曲子詞」。曲子詞的特點,是因曲填詞,先有曲調、再按其曲拍調譜來填制歌詞。當今皇帝李三郎與詩仙李白都是此中高手。


  這時候的曲詞,本來多流行於市井間。只是由於當今皇帝李隆基雅好這類樂律法曲,所以曲詞才漸躋於士大夫的歌筵舞席上,作為娛賓遣興之資。


  只不過這種新體詩歌,尚未形成一種真正的文學形式。大約到中唐時期,詩人張志和、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等人開始寫詞,才把這一文體引入了文壇。


  「菩薩蠻……」謝雲略微品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這個詞牌歷來名作最多。只是這時候的字句格律,好像已經跟宋詞區別不大了。」


  不多時,台閣正中素帳傳來優美婉轉的鼓樂之聲,兩排身著明光鎧甲的威武軍士列隊而出,走動間因為金屬甲片的碰撞而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


  兩隊禁軍將士中間,則緩步走來了一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他身穿圓領紫綾袍衫,頂戴折上巾襆頭,腰帶十三銙玉帶、旁佩紫金魚袋與金裝刀。他模樣十分清秀,行走間長袖飄飄,雍容閑雅,確有一股過人的風度。


  這便是廣平王李俶了。謝雲站在那裡凝目望去,心裡暗暗嘆息:果然是嫡皇孫,出行的聲勢和排場總要高人一等。


  李俶走到素黃色帷帳里坐下,在場賓客一起躬身迎道:「見廣平王!」


  李俶微微一笑,揮袖朗聲道,「諸位免禮,請坐。」


  眾人分賓主坐下。李俶環視眾人,舉盞笑道,「今日孤作東,邀請諸位貴人才士相聚曲江。先請諸位飲滿此酒!望各位能不醉不歸!」


  眾人也都笑著舉盞還禮:「謝廣平王酒!」


  待場下致敬完畢,李俶舉盞微呷一口后,微微一笑:「金徽玉軫,鸞吟鳳唱,鄭大家的琵琶技藝的確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霍王叔真是有福氣。」場下一位中年男子捋須一笑,欣然應道:「廣平王過獎了。比起平康里的薛、鄭、顏三位都知,賤妾的技藝還難以望其項背……」


  說到平康坊,眾人都是會心一笑,紛紛露出嚮往的神色。


  「李公——」謝雲在下面聽得一頭霧水,擠著李昭道問道:「這薛都知、鄭都知、顏都知三位,又是何人?」


  李昭道「咦」了一聲,苦笑道:「怎麼!難道你連長安最出名的三位名妓都不知道?」


  「哦?」謝雲眼睛一亮,露出不恥下問的表情,謙問道:「還請李公不吝指教。」


  李昭道摸著鬍鬚,笑道:「薛大家是中曲名妓鄭舉舉、薛都知與顏都知分別是薛楚兒、顏令賓。這三位獨佔青樓鰲頭,被稱為長安三大名妓。」


  謝雲知道唐代青樓里的娼-妓一般可分成三等,等級是按接客的對象而論的。上等名妓以接待達官貴族、名人雅士為主;中等的則投向富商巨賈、中小官吏的懷抱;下等的則無論行業身份,只要肯出錢,一律笑臉相迎。而這上等裡面,還有更上等的名妓,那就是所謂的「都知」了。


  當時平康坊作為長安的風流藪澤,裡面青樓楚館無數。而整個平康里巷中,真正能得到客人公認的「都知」只有三人,那就是鄭舉舉、薛楚兒和顏令賓。


  謝雲點了點頭,微微笑道:「看來小子也得找個時間,去見識這三位大家的絕世風采。」


  「你倒是想的美!」李昭道粲然笑道:「長安名士權貴對這三位名姬趨之若鶩,往往一擲千金而不可得。九原太守郭子儀乃朔方名將,向來痴心於薛楚兒,可是費盡心思也見不到幾面。老夫上次也是靠著一副拙作才勉強能為入幕之賓。」


  李昭道說到這裡,神情有些驕傲,旋即又變得臉紅。他成為薛楚兒的入幕之賓倒是不假,可惜同為入幕之賓的還有十多個士子。一群風流名士坐在那裡聽著她唱歌,連個臉都沒看清楚。當真印證了後世那句「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名言。


  謝雲十分驚訝。郭子儀如今雖然聲名未顯,卻也算是一方人物。能讓他都如蟻附膻的女人,到底是有怎樣的美貌才華?

  一想至此,謝雲的心都有點痒痒的。這無關任何慾望,純粹是好奇心使然。


  「對了。」謝雲忽然笑問道:「那位跟廣平王說話的老男人,是否就是霍王?」」


  「唔——他便是嗣霍王李暉。」李昭道點點頭道:「他是江都王李緒的孫子,繼承高祖之子霍王李元軌的爵位,如今擔任左千牛員外將軍。這位鄭凈持便是他府內的歌舞伎。」


  唐朝的王爵分為親王、嗣王、郡王三等,親王之子承嫡者為嗣王。嗣霍王便是繼承霍王李元軌的爵位,只是爵位要比親王低一級。眼前這位嗣霍王李暉雖然模樣也不算太差,但雙眼無神,身材臃腫,一看便是酒色過度。


  不出意外地話,他便是未來霍小玉的生父。只是謝雲一想到鄭凈持會被這樣的男人所佔有,心情總有一種「好菜都被豬拱了」的悲憤。


  此時台上絲竹管弦重新響起。鄭凈持纖指輕動,在弦上一勾一抹、一摭一扣,再次將場下客人帶入凄清婉轉、纏綿悱惻的情緒中。


  一個女聲隨著琵琶聲的伴奏,曼聲歌唱:


  「東風吹綻海棠開。香麝滿樓台。香和紅艷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墜金釵。


  金釵釵上綴芳菲。海棠花一枝。剛被蝴蝶繞人飛。拂下深深紅蕊落。污奴衣。」


  歌詞香艷唯美,而歌女的聲喉則清柔如水,有如幽蘭飄香,令人大為心醉。


  「這首曲詞的格律……莫非是虞美人?」謝雲暗暗吃驚。他想不到除了「菩薩蠻」以外,「虞美人」的格律曲調也已經跟後世十分相近。


  說到「虞美人」,謝雲便會想起南唐後主李煜那首「春花秋月何時了」。當前這首虞美人的意境,自然遠不如李煜所作,也比不上後世許多名家宋詞。但考慮到如今曲詞才在起步階段,故而這首詞的水平其實也可算難得的佳作了。


  「曲好!詞美!歌妙、人亦難得。」李昭道擊節笑道:「這位歌女喚作張紅紅。她本是樂府伶人,后被廣平王納為妾侍。因她有記曲譜的特長,宮中的人都稱她為記曲娘子,她的歌喉在長安也可謂是一絕了。」


  場上李俶亦是滿意地點點頭,回顧而笑道:「王叔有鄭凈持,孤有張紅紅,足可並美。」


  建寧王李倓聞言笑道:「今日群賢畢至,少長雲集,斗酒斗詩更添樂趣。不若王兄出個題目,請諸位才俊吟詩作賦一番,為今日盛會添色如何?」


  「三郎所言甚得我心。」李俶拊掌大笑,沉吟片刻后,展顏道,「如今臨近春日,不若就以春遊為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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