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午後夢魘
黎鳶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夏日的午後，黃土蒲城的村道燙得炙人，兩旁的香樟樹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個不停，黎鳶沿著熟悉的小道往前走，走進一個爬滿了紫藤蘿的院子。
走進院子裏的第一秒，她看到穿著棉布長裙的女人踩著小凳子，站在槐樹旁，抬著頭認真修剪多餘的枝丫。
這一幕何其眼熟，黎鳶眼眶一紅，朝前走了一步，輕輕喚了一聲——
“媽媽。”
被呼喚的黎漫沒有做出反應，似乎是聽不到她的聲音。
黎鳶鼻子一酸，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近距離看母親熟悉的容顏，轉頭看見十五歲的自己捧著一個不鏽鋼保溫盒，趿著拖鞋從屋子裏跑出來。
“媽媽，今天大暑，我去給寒琛哥哥送綠豆湯！”
少女脆生生地跟正在忙碌的母親打了個招呼，隨後朝著院子外跑去。
黎鳶看著母親溫柔地轉頭答應，心裏猛地一驚——
大暑，綠豆湯，寒琛……
這是……大火發生那天的下午！
黎鳶瞪大眼睛，隨後撲向正在修建樹木的母親，淚水奪眶而出。
“媽媽你快跑，快離開這裏，今晚村子裏會著火，會死很多很多人，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她哭著喊著，但黎鳶仍舊是靜靜地修剪著樹木。
黎鳶見母親發現不了自己的存在，擦幹眼淚，轉頭跟著十五歲的自己跑了出去。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半個小時前寒琛就已經被寒家的人接走，回到繁華的大城市，躲過這一場滅頂之災。
十五歲的自己，捧著綠豆湯，等來的卻是一封寫滿道別的信。
黎鳶一路追到村子裏唯一一棟三層的小樓前，沒想到看到接人的黑色轎車還停在樓下——寒琛還沒有走！
這跟記憶中的場景不太一樣？
她一路跟著進了樓房，所有人都仿佛沒有看到她一般，自己做著自己的事情。
十五歲的自己捧著綠豆湯，跑到蒙著眼睛的寒琛麵前，跟她分享著那碗清甜爽口的綠豆湯。
少年寒琛喝完湯，輕輕放下手裏的碗，繼而又說了句感謝。
“寒琛哥哥，你是準備出去玩嗎，我看到外麵停了一輛黑色的車子。”
小黎鳶一邊收好保溫盒，一邊衝著寒琛甜甜地笑。
寒琛朝著她的方向輕輕搖頭，“沒有，那是別人的車。”
小黎鳶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我還以為你今晚要出去呢，既然你不出去的話，我帶你去我家院子裏數星星。”
寒琛低聲應和，旁邊的黎鳶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不對！
寒琛今天明明就要走了，為什麽忽然又留了下來！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小黎鳶抱著保溫盒跑了出去，思考是哪個環節不對。
難道這是平行時空裏的自己？如果寒琛今天不走，就憑他們家那群健壯的保鏢，是不是就能在大火剛燒起來的時候，阻止悲劇的發生？
正當她出神之際，原本蒙著眼睛的寒琛，卻忽然神手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一雙絕美的眼睛幽邃清明，如同一汪深潭。
黎鳶對上他的雙眼，驚呼出聲，“你看得見我？”
她還沒想好怎麽解釋自己的身份，寒琛卻仿佛用一種洞悉一切的語氣先開了口。
“不用想了，無論你怎麽做，都不會改變火災發生的事實。”
“那你為什麽還不走？”黎鳶沒辦法同時思考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她隻知道，如果一切無法挽回，那寒琛的留下隻會讓他陷入絕境！
寒琛垂眸看著手裏的白布，目光灰暗。
“因為我後悔，我隔了很久才知道，就在我離開的當晚，你遭遇了這樣的可怕的事情。我時常會想，如果大暑這天，我沒有不告而別，一切是否就會截然不同，所以我無數次的回到這個時空。”
“然後無數次的結果都一樣？”
黎鳶下意識地接過話，回答她的，是寒琛極力隱忍的沉默。
她想她知道他的答案了。
寒琛無數次回到這個時空，無數次見證這場震驚全國的大火，無數次地用這一切折磨自己，就因為心底的那份愧疚與悔恨。
黎鳶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抬頭看著麵前高高瘦瘦的少年。
他從未做錯過什麽，卻又從未寬恕過自己。
她沉默了數秒，繼而猛地把他往外麵推——“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有你自己的事情，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都不要回來，趕緊走！”
她聲嘶力竭地喊，全力以赴地推。
如果她注定難逃一劫，那就讓他全身而退。
“趕緊走！”
黎鳶猛地從藤椅上坐起來，隨後看著花團錦簇的院子一時愣怔。
這是……哪兒？
“走去哪？”
身邊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黎鳶轉過頭，看到一旁捧著書本的寒琛，眼淚差點就沒繃住。
寒琛看著她竭力隱忍眼眶通紅的模樣，心裏不自覺地一酸，說話的聲音也不覺放緩。
“做噩夢了？”
黎鳶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意識到剛才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她迅速地深呼吸一口，把眼淚收了回去。
“是啊，夢到一個以前的故人。”
寒琛沒有再問，他頭一回見到她露出如此無助的表情，所以她回憶裏的那個人，對她一定意義非凡吧。
她心底，或許還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在冒出這個想法的下一秒，寒琛就忍不住在心裏唾棄自己的悲秋傷春，他走上前，撿起滑落在地上的開衫。
“既然醒了就去吃飯吧，原先訂的餐廳退了，外祖父讓廚師做了一些家常的菜，現在應該好了。”
寒琛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灰塵，轉身走出庭院，黎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手裏的開衫，耳根有些發熱。
他剛剛，是把他的衣服蓋在自己身上？
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亂想，人家隻不過舉手之勞，自己不能自作多情！
黎鳶甩了甩頭，跟著進了門。
看了眼牆上的中式掛鍾，黎鳶這才發現已經將近一點——她居然靠在藤椅上睡了三個小時！這對她來說有些不可思議，因為以前就算再怎麽累，她也不容許自己在陌生的地方睡這麽沉，畢竟這太過危險。
一定是因為這裏是寒宅吧，母親曾經待過的地方，所以她才會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
寒家的廚師很好，黎鳶餓了一個上午，毫不客氣地吃了兩碗飯，吃得寒昕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午飯過後，寒昕提議一塊出去走走，順便把寒琛影樓的事兒給辦了，黎鳶聽到影樓倆字就生理性不適，但是難得老爺子這麽高興，她便把事情應了下來。
三人一同到了影樓，黎鳶把信封裏的東西交給前台，想說事兒完成了就走，結果寒老爺子又讓她和寒琛一塊兒去看看禮服，黎鳶被趕鴨子上架跟著上了二樓，被迫看了眼顧安柔的訂婚禮服。
不得不說顧安柔的眼神不錯，這套純白色的心形領魚尾禮服帶著一股複古的優雅，層層疊疊的垂褶邊緣綴著碎鑽，高雅而奢華。
“裙子不錯，小黎去試試？”
寒昕語出驚人，連一旁的店員都忍不住捂住了嘴。
“寒爺爺這不太好吧，畢竟這是人家的訂婚禮服，我試穿不合適……”
黎鳶忙著拒絕，老爺子卻紅著眼眶抹淚望天。
“我每次看到你，都會想到琛兒的母親，你們二人的氣質有一種微妙的相似，我看著你站在這白裙子前頭，我就想到琛兒他母親結婚那會兒……”
“……”黎鳶在寒昕聲情並茂的感慨中，跟著店員進了試衣間。
一旁的寒琛當真以為寒昕沉湎回憶，上前輕聲寬慰，“斯人已逝，外祖父不要太過傷感。不過這條裙子是安柔……”
“我知道這是你那個未婚妻的，我就想看小黎穿一下而已，又不是送給他，你小氣個什麽勁？”
一向端莊持重的寒老爺子，難得露出一副任性的模樣，寒昕啞然片刻，沒再多說一句。
幾分鍾後，白色的圍簾緩緩拉開，露出一個纖細優雅的背影。
黎鳶一手局促地擋在胸口，另一手揪著被店員放下來的長發，她抬頭看向鏡子，恰好對上身後寒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