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彼時男子
我驀然回想起與他初見時的情景。
那天正好是鎮子上最大的慶典,一個喧囂的節日。整個鎮子的人都在這同一天湧到了西邊的那座月神祠堂,平日裏很少有人問津的山道上,那天到處是擁擠的人潮,我有些不辨南北,甚至恍然間覺得,那麽多人竟像是同時在自己的家鄉迷失了方向。
“明明平日裏對月神娘娘的信仰那麽淡,連個香火都很少有人來上,到了月神賜福這天卻一個個跑來獻殷勤。”我一邊歎口氣,一邊對那香客的信仰表示懷疑。
我是個懷疑心泛濫的人,總要對各種事顯示出孜孜不倦的探索心。這倒不是什麽壞事,某位哲人的話是怎麽說來著——“懷疑是一切真理之源”?原話是不是這樣我有些記不大清了,心想就算不是所有真理之源,也是大半真理之源。
那時的我一邊想著真理之事,一邊走在熙攘的人群裏,突然看到那個仿佛從九天之上墜入凡間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視覺好的出奇,但也許隻是因為他身上帶著某種我熟悉的味道。
我意識到,他不是這個世界之徒,盡管他隱藏的很好。他大概隻是幻化為人類男子的模樣,或者出於偶然,或者出於有意地在那個時點混在熙攘的人群裏。
虛幻,空無一物——那是他來的地方,卻不一定是他尋求的歸所。
我想我果真有做哲人的潛質來著。
“妖物為何來此神聖之地?何況月神祠堂附近靈氣逼人,為何他敢……” 我在心裏費解,可那個時候,我並不打算與他扯上什麽關係,隻是用盡全力,擠出人群,和他擦肩而過時,看到他望向我的漆黑的眸子,竟恍若一個璀璨的夢境。
內心裏也曾在那個瞬間突然間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敲打。
“若是人類的話,長得還真美呢……”我輕輕歎息。盡管他的半張臉掩在麵具下,仍然不難讓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是我打定主意不回頭看,像這樣一直往前走。
大概是我突然間陷入虛無的意念中,有些心不在焉吧,突然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下意識地抬頭,看到是身穿灰色長袍,麵目有些可怖的中年男子。
“對不起。”
“喲,你以為撞到本大爺一句對不起就解決了?你眼看哪裏了啊!!”對方那粗粗的眉毛擰在一起,滿臉奸笑。似乎是喝了些酒,在酒精的驅使下,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衣服。
我皺了眉想,像這樣趁著酒勁兒揩姑娘的油的人,在民風樸素的草籮也還是有的,隻是我在下個瞬間意識到自己身著的卻是男裝,於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不是被輕薄了,那便無甚計較的——我就這樣原諒了他。
“這位公子您放尊重一些……”我本就不喜人近身,何況又是這樣一個粗魯的男人,還是稍稍有些反感的。
“喲,小子!你今日撞得不是別人,正好是老子我,老子就是看你不順眼!”
“我已經道過歉了,難道讓我下跪不成?”我不想與他在這裏糾纏,便轉身欲走。可對方卻揮拳而來,眼看便躲避不及。
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他已一陣風似的飄到我前麵,及時接過對方的拳頭。那個突然出現的高大的身影,使我微微一愣,同時也安下心來。
突然降臨的男子,半張臉掩在詭異的狐麵之下,直直的黑長發一直垂到腰間,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可那光景,還是極美的。
那個要出手打人的大漢竟也像是為他的容貌傾倒,而有刹那間的失神,可他最終粗暴地大吼出來:“你又是誰,給老子滾一邊!”
他沒有回應對方的挑釁,隻挑起了嘴角,那一笑邪氣逼人。我突聽得“砰”的一聲,回過神來時,塊頭像是一個粗壯的樹樁的男子,已經被什麽力量彈出十幾米開外,圍觀的人群裏發出驚歎聲,大概誰也沒有看清剛剛發生了什麽,隻看到“那個人”在那之後順勢拉了我的手,將我拉到他麵前。我想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至少是個樂於助人的好青年。
我停在他胸前的那一刻,萬物停駐,風亦止息,塵世光陰,竟恍如乘輕舟過畔,毫不留戀人間景色。
我扭著頭看那被無端彈飛的人,看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久久都沒有回複的跡象。掛掉了嗎?
“沒事吧?”始作俑者這樣詢問,我恍然間回過神來,然後再次注意到拉著我的他的臉,我猜想那掩在麵具之下的,究竟是怎樣的絕美麵龐。
“還好。”我輕輕答道。
“你是誰?”我問。
對於我的問題他隻是微微挑起嘴角,那笑意讓我覺得很熟悉,可我卻沒有絲毫記憶,不等他作答,一旁的人群中突然蔓延開來無邊的喧囂,那是月之祭的遊行隊伍,身穿華麗祭袍的祭祀人員裝扮成月神的模樣,頭戴麵具,手拿鈴鐺,跳著古老之舞,朝這裏走來,人群中立刻有人跟上節拍,附和著跳起來。
這祭祀月神的舞蹈,我也曾學過一些,卻從未隨什麽人跳過,那是男女共同完成的舞。
“我們也跳吧。”對麵的人突然牽起我的手,“你來扮演月神。”
說著,他將手上突然多出的一副月神的麵具扣到我的臉上。
“可我不是女……” 我的話還沒說完,身子便已無奈隨著他動了起來,他拉著我,遊刃有餘地引導著我的動作。
“呃……”我在心中好奇,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子,為何對我……
“我聽說月神是位絕美的仙人,卻愛上了人類男子。”他邊帶著我跳邊這樣說道,他的聲音很動聽,稍稍有些沙啞,如果硬要以樂器比喻的話,大概猶如西域的胡笳,他俯下頭看著我的臉,仿佛看著我出神:“我想,那位仙人,大概就是長成你這樣子吧。”
“誒?”對於他的話我十分不解,此時的我一席男子的裝扮,聽他這句話,仿佛看透了我是女扮男裝一樣。
或者,他是個斷袖。
“我是在誇你美啊。”他哈哈笑出來,一旁的鼓樂聲仍然在為人們的舞蹈助興,夜晚喧嘩而熱鬧,他的聲音卻無比清晰。
“早聞草籮鎮的月之祭是為紀念那位為愛殉情的月神而設,沒想到直到今天還保留著遠古的風味。”他繼續這樣自說自話。我被他強行帶著,有些尷尬地跳著不熟悉的舞,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
“你是誰?”我繼續問這個問題,他不是人類,也不是等閑的妖物,那麽他究竟是什麽?
“你來草籮鎮所為何事?你不應在這裏停留。”我皺眉問他。
“哦?”他突然停了下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便冷不防地隨著他動作的停止而跌至他的懷裏。
“你早意識到了嗎。”他抓住我的手臂,我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完美的臉線,那被麵具掩藏的清俊麵容若隱若現。
“我是這鎮上言靈師的後裔,原本按照規則,我應該把你封印……可是,你還是早些逃為妙。”我好心提醒他道。
“嗬嗬。”他輕輕笑出聲來,仿佛我說的這些話在他聽來幼稚無比,他說:“封印?怕是這世上,敢封印我的人,隻有你這個小丫頭了吧。”
“誒?”我愣在那裏。他早意識到我是女孩子了嗎?而且這輕狂的語氣,讓人莫名其妙的火大……
正在這時,我卻突然聽到了什麽人喊我的聲音,於是我慌忙掙開他的手,看到是我的一個熟識正遠遠跑來,在我們麵前定下了腳步,我看到手裏握了燈籠的女孩,臉上有疑惑的神色。
“雪時,他是?”那個自小與我交好的女孩詢問道,這樣一個陌生人,自然會引發她的疑慮。
“他是……”我不知作何回答。
“一個偶遇之人。”他接過我的話,說著伸手調整了一下那有些歪了的麵具,隨後轉過身去。
“我們還會見麵的,慕容雪時。”
我愣了一下,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這個麵具!”我突然意識到他給我的麵具還戴在我臉上,於是摘下來朝他喊道。
“給你了。”他頭也不回,一晃不見了身影。
——那個來自虛無的男子,到底是誰?這個念頭從那時起便盤踞在我的心頭,如同伺機而動的猛獸,多年之後的我想到那時的事情,胸口仍會突然間劇烈跳動起來。
我就是那樣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慕容家,卻不知自己在第二天的清晨,便會迎來那早已注定的命運。
15年之期,原來早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