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生所愛
弗蘭克向靠海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海風不大,但仍足夠惱人,衣衫被拂亂了,髮髻也被吹得凌亂不堪幾近於散架,但那個身影如同一根標槍一般,兀自挺立,挺得筆直。
葉孤雲站在了頂棚的盡頭,他依然站在了頂棚的盡頭。
不知怎的,原本準備和葉孤雲好好談談的弗蘭克,突然沒有了說話的慾望。他安靜地走到了前者身後的不遠處,用幾個小戲法清理出一片乾淨的地面,然後盤腿坐了下來。
望了望大海,望了望那個背影,思索了一會兒,再望了望,幾個輪迴之後,眼皮逐漸沉重,他便托著下巴,很沒形象的進入了昏睡之中。
他睡得很甜,反正連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決計不是做惡夢的樣子,至於內里到底有什麼美好的東西,那實在是無從得知。
不知過了多久,弗蘭克悠然醒來。
夜色依然深邃,天上的星河依然燦爛,海灣對岸的青山依然身影朦朧,海風依然惱人,而濤聲則依然保持著固有的韻律。
什麼都沒有改變,除了空中多了一陣孤冷凄清的樂聲。
是葉孤雲正在吹奏著,他的手上握持著一根半長的表面磨得格外圓潤的竹子,弗蘭克不知道這東西叫做竹蕭,他以為是異界版的音色特別的簧管或者笛子之類的樂器,但這並不妨礙他聆聽以及領悟樂聲中表達出來的東西。
音樂無國界,這句話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正確的,此刻依然。但就事論事,似乎應該是「音樂不分位面」更為貼切。反正,弗蘭克認為自己能夠聽懂其中的好多東西。
曲調好生幽寂,並不哀婉,但分明的流露出濃烈的愁緒。這應該是一段惘然的傾訴,傾訴著懷念,傾訴著感傷,傾訴著惆悵。以及深刻的,連綿的,對舊日時光的不斷回顧。
「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女神般的女人吶?竟然能如此徹底的統治著一位傳奇英雄的心。」弗蘭克不由得展開了想象,同時,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撫平傷痕的計劃產生了能否成功的懷疑,只是,這個懷疑也未免來得太快了點!要知道,所謂的計劃也只是剛剛誕生沒多久的啊!
「對手太強大了!」
他又望了望依然沉浸在回憶之中,臉現哀戚的葉孤雲。
「情聖什麼的,最難搞了,標準的豬隊友一枚,完全帶不動啊……」
一曲終了,葉孤雲重新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但弗蘭克卻覺得此刻的葉孤雲顯得生動了一些,儘管他只能看到對方的側面和背影。
果然,很快地,葉孤雲有了新的動作。他緩慢地,生硬地,盤腿坐了下來。他在顫抖著,全身都是。他用右手抵住緊蹙的眉頭,似乎在輕輕地抹拭著些什麼,弗蘭克未能分辨,因為,馬上的,一曲幽杳的曲調響了起來。
自然是來自於葉孤雲。它的旋律是新的,與先前的那首截然不同,且不再由樂器奏出,而是由葉孤雲本人,澀澀的、沙啞的,吟唱而出。
吟唱出一段充滿著無奈與悲慟的唱詞。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
《一生所愛》。
曾經,他和她坐在相似的一座懸崖邊上,望著相似的一片海景,在相似的一片星空的照耀下,傍著相似的濤聲,迎著相似的海風,他為她講述了一個猴子和仙女的故事。
一個荒誕的、令人捧腹的而又悲傷的、令人慨嘆的故事。
一個愛情故事。
一個關於一萬年約定的故事。
那時候的她,會因為其中屎尿屁笑料而笑得不住抽搐在他的懷裡不停打滾,會因為某些小暗示而軟綿綿地掐著他的胳膊嬌嗔不已,會因為聽到了那個一萬年約定而兩眼熠熠地默視著他,會因為故事的悲傷結局而淚眼迷濛.……
而當他淺淺的吟唱著這首《一生所愛》時,她會環著他的胳膊,將腦袋輕輕地、靜靜地倚到肩膀之上,無言,期盼著天荒地老.……
曾經,他們相約著要讓此刻永久,決不讓猴子和仙女的悲劇在自己的身上重演,期限是一萬年,然而,只是一年過去,便.……
他們的結局甚至比猴子和仙女還要凄慘……
生生世世,再無相見之期.……
真正的天人永隔.……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唱至此處,葉孤雲已經哽咽了,他捂著臉,任由淚水無聲而出。
「相親竟不可接近……」
曲聲在及至尾聲之處止住了,結尾一句終究還是沒能唱出來,因為,葉孤雲已經泣不成聲了。他哭了,確確實實地哭了,他在無聲的哭泣,淚流滿面.……
弗蘭克站在後方,他很想幹些什麼,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合適。
一夜過去了,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當天邊浮現出第一片魚肚白時,葉孤雲站了起來。
搖晃著,不定的,顯得格外憔悴。
他回過頭來,看向弗蘭克,臉上已經恢復了後者最熟悉的那副平靜而淡漠的神色。
「謝謝。」
「啊?不。」
「畢竟你陪了我一整夜。」
「我很擔心你,我們都很擔心你。我覺得……」
「應該學會放下,面向未來?呵,道理我都懂,只是實踐起來並不是簡單的事。我會嘗試去做,卻沒法保證什麼,只能讓時間來見證……」
弗蘭克臉上的憂色更重了。
「我覺得你又把面具戴上了,甚至還多上了幾重枷鎖。」
「人總得有點遮蔽,太過直白很容易受到傷害。抒發真性情的事,偶爾乾乾就行了。就像昨晚,我哭了,放肆地哭,大哭了一場,很爽,不過以後我大概再也不會如此了。」
「這不好,非常不好。」
葉孤雲鄭重地看了憂心忡忡的弗蘭克一眼,說道:「總之,謝謝。但你沒法理解我已經經歷的以及正在經歷的一些事情,」他搖搖頭,再強調了一次,「你理解不了。」
「這可是無限流,我又能怎麼和你解釋?」
「走吧,我的情況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我很理智,我知道自己需要些什麼,正在做著什麼。」葉孤雲走到弗蘭克身邊,一把抓住他的后領。
「我可不……幹什麼?啊~~~~~!!」
弗蘭克還沒來得及反對,便被葉孤雲抓著,一道從頂棚上一躍而下,然後,黎明時特別靜謐的城堡中頓時響起了一串慘絕人寰的嚎叫。
對一個畏高的人來說,這種近似於蹦極的「壯舉」實在是一件無法想象無法接受的恐怖事情,於是弗蘭克馬上崩潰了,全程在閉眼慘嚎,即便是在安然落下,腳底踏實的踩上了地面后,他也沒法站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在心有餘悸地大喘氣。
「媽呀……要死了,要死了.……」
「你畏高?那你怎麼上去的?還在上面呆了一夜?好吧,」葉孤雲聳了聳肩,狀似無奈地笑道,「又多了一個讓我感謝你的理由。這人情吶,太容易欠下了。」
弗蘭克有氣無力地答道:「只要別再帶我表演這種能夠嚇死人的玩意,就已足夠表達你的謝意了。」
「那麼簡單?」葉孤雲挑了挑眉,「難道你最想要的不是一個新月城自治領的全面發展方案?」
「啊?!」顧不上喘了,弗蘭克立刻彈了起來,興高采烈的說道,「那當然!你是現在就給我嗎?要不,我們先去找羅契和父親?只有他們才能聽得懂,我對這方面的東西並不在行。不過,現在這時間好像不太對啊.……」
葉孤雲沒好氣地答道:「廢話,當然不是現在。我不是神,怎麼可能在什麼都沒有了解的情況下就能給出一個有效的方案。」
「那……」
「現在嘛,的確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葉孤雲又說道。
「嗯?」弗蘭克聞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睡覺。這很重要。一晚沒睡,說真的,其實挺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