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幾回魂夢
寂靜的夜晚,烏洛蘭延忽然從夢中醒來,枕邊是青年熟悉的呼吸聲。
有一年多,他沒有和任何人同床共枕了。這種感覺恍如隔世,他幾乎以為是兩輩子的事了。獨自閉目良久,他慢慢想起,昨夜賀若留的太晚,所以兩人同宿了。
身體竟沒有太難受,反倒比平日舒服一些,可能因為他現在心中平靜。他轉頭自枕畔望去,看到桌上的蠟燭燃的還有一半,他知道現在還沒入夜。
睡了一覺,以為都要天明了呢,原來連昨日都還沒過完。
時間竟變得這樣慢了。
他想:這樣清醒的時候不多了。
也許,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如此清醒地感覺到自己。
這寶貴的夜晚……他開始在腦中細想,這一生,曾經經過的人,見過的事。
想來想去,也就那麼些。該見的也都見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青年的體溫還在他身邊,他是沒什麼遺憾了。
除了一個。
他想起那人的模樣,心說,他是皇帝,自然不是那樣好見的。罷了,他心裡肯定記著的,有份心意便夠了。
就算此時見到,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呢。
還是不見的好。
他輕輕拿開放在胸前的手臂,揭開被子下了床。此刻,夜涼如水,他拿起紙筆,想寫點字。墨落在紙上,半天卻不知道寫什麼,只暈開一個糊塗的黑點。
他忽然想起沈約的舊詩。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不知為何,突然很符合此時的心境。
舊時沈腰,老來潘鬢,人與人的心事終究大抵都是相近。年少輕別離,只想風流放縱,不把那離人苦痛略縈心上,反嫌人啰嗦矯情。到歲月將暮時就害怕別離了,唯恐一別就是來世。
勿言一樽酒,今日難重持。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啊……
不知何時,賀若已經披衣從床上坐起,正注目看著他。烏洛蘭延回頭,向著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如羽毛拂過,暗香浮動,幽微的燭火映照暗亮雙眸。
烏洛蘭延回到床邊。
賀若迎燈而坐,蠟燭的火苗照的人臉昏黃,烏洛蘭延在燈下捧了他的臉龐,安安靜靜地端詳著,只見他肌膚如春,眉目似畫,教男人女人都要神魂顛倒。
「繼續睡嗎?」
賀若笑了笑:「你這樣看著,我怎麼睡得著。」
「那便不睡了。」
他輕輕吻了他唇,雙臂溫柔地擁抱住他,將一腔的愛意都化為齒頰間的溫存。
「這一夜,怕是再過十年也不能忘了。」
情到深處,烏洛蘭延嘆息說。
賀若自下而上摟著他,目光漾著微微笑意,柔聲說:「別說十年,這輩子也忘不得。」
烏洛蘭延說:「那便記一輩子罷。」
賀若點點頭:「自然要的。」
那時蠟燭已經將熄了。
賀若拍著他肩膀,感覺到絲綢的衣料在手底下光滑沁涼。隔著綢緞是結實緊緻的肌膚骨肉。
賀若低聲道:「晚了,咱們睡吧。」
烏洛蘭延搖頭說:「睡不著。」
賀若說:「怎麼睡不著?」
烏洛蘭延說:「不敢睡,不捨得。」
「人生苦短,多睡一刻餘下的日子便少一刻,心中惶恐。我恨不得晝夜炯炯,永不合眼,讓我將這眼前人,枕邊書,春花秋月,一一看夠。」
他笑說:「尚有千年萬年,等我死後慢慢睡吧,睡不完呢。」
賀若說:「你不睡,那我也陪你不睡。我也尚有千年萬年,餘生四五十年如同鴻毛了,死後一起慢慢睡吧。」
後半夜,二人都披了衣下床,想找個地方去耍。烏洛蘭延想起這附近有個小寺,寺後有桃花園,二人便一道去探園。
桃園沒有僧人看守,兩人直接進去了。園中樹木茂密,很是黑暗,烏洛蘭延從門處的石閣子燈亭中借了一盞蠟燭,同賀若執著手,沿小道而行。這季節桃花早已經凋謝了,樹上結著一樹樹碧桃,墜的枝頭沉甸甸的。他兩個都極愛摘果子,此時卻都不摘,只是看著一樹樹桃子感覺心裡喜愛。夏日的微風拂面,帶來陣陣果香,醺人慾醉,烏洛蘭延一邊走,一邊和賀若聊起過往閑事。
他笑盈盈牽著手,說著話,好像有無盡的開心的事。一點火苗指引著方向,光明雖小,然而永在前方。
那蠟燭忽然被風吹熄了。
眼前的道路一片黑暗,頓時什麼都看不到了。
無邊的暗夜,永恆的寂靜,鬼魅的地獄朝人湧上來,好像被拋棄在茫茫浩宇中,四周沒有任何人。那一剎那,他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呼吸也在此刻停滯。
他整個人僵住了。
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他,將他神魂救了回來。
「蠟燭滅了。」
「沒事,我帶了火摺子。」
賀若吹燃火折,重新將蠟燭點亮了。光明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假裝什麼也沒發生,繼續又和賀若說說笑笑。
拓拔叡半夢半醒中,看到烏洛蘭延來到他的床前。他穿著一身素服,臉帶著一點憔悴的病容,沖他微微而笑。拓拔叡十分驚訝,坐起問道:「你怎麼進宮來了?你不是在生病嗎?怎麼沒有人向朕通報呢?」
烏洛蘭延說:「臣來看看皇上,跟皇上道個別。」
拓拔叡詫異說:「道什麼別?你要去哪?是要外放去就任嗎?朕不是許了你暫時留京嗎?」
烏洛蘭延微微笑說:「天帝封我做了天官,臣是來和皇上道別的。以後怕是見不到了,皇上保重身體。」
拓拔叡吃驚說:「天帝封你做了天官?你要去當神仙了?」
烏洛蘭延說:「是的。」
拓拔叡急忙抓住他手:「你幫朕問問天帝,朕死了能不能讓朕上天當個天官,朕好害怕死啊。你既然認得天帝和他有交情,你幫朕問問他,幫朕說說情啊。」
烏洛蘭延笑說:「天帝是天上的皇帝,陛下是人間的皇帝,人間的皇帝怎麼能給天上的皇帝當臣呢。」
拓拔叡說:「朕不在意!不然你讓朕死了去哪裡,你去天上,那朕也去天上吧。」
烏洛蘭延說:「陛下是真龍,死了應該回到大海之上。」
拓拔叡說:「不,不,朕不去大海之上,大海之上什麼都沒有。」
烏洛蘭延說:「海上有蓬萊,蓬萊有仙山。」
拓拔叡說:「朕沒有去過蓬萊,你告訴朕蓬萊在哪!」
烏洛蘭延卻沒有回答他,像抹白色的影子漸漸飄遠了。拓拔叡追出去抓他手臂:「蘭延!你別走!你別走!你告訴朕要去哪找你!」
「別走!」
馮憑急忙衝進寢殿中,看到拓拔叡衣衫凌亂,光著腳在殿中奔走號泣,痛哭失聲,幾個宦官拚命拉著他。馮憑連忙上前去摟住他:「皇上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拓拔叡低頭靠著她的肩膀大哭不已:「他死了,他死了。」
馮憑輕手拍撫他,不解道:「誰死了?」
拓拔叡哭道:「蘭延死了。剛才他來和朕告別,說天帝封他做了天官,他要去天上去了。他一定是死了。」
馮憑安慰道:「皇上,這只是做夢罷了。夢都是反的,當不得真。」
拓拔叡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大哭不已,口中不住念叨,他死了,死了。
馮憑心中惶惶的,這時候正是入夜。她問身邊宦官:「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宦官說:「子時才過了一刻。」
馮憑摟著拓拔叡,搓他手,不住安慰他。
後來他不叫了,只是坐在床上,靠在她懷中默默流淚。馮憑讓人把蠟燭都點起來,將殿中照的輝煌通明,撫著拓拔叡肩膀說:「皇上是憂勞太過,這段日子聽說他生病才做噩夢呢,好好的人怎麼會說死就死呢。皇上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正說著話,外面有宦官傳報。馮憑當是有什麼消息,這邊陪著拓拔叡脫不開身,便讓那邊侯著。然而話傳出去沒過片刻,韓林兒進來了。他臉上的神情有些詭異,在室中立定了,看了看拓拔叡,又看馮憑,沖她使了個眼色。
馮憑看到他暗示,安撫了拓拔叡幾句:「有點事情,我去去便來,皇上不要怕。」起身,隨著韓林兒出去了。
韓林兒道:「蘭大人死了。」
馮憑心中一震,吃驚道:「什麼時候的事?」
韓林兒說:「就在子時一刻不到。」
正是拓拔叡剛剛做噩夢的時候。
他們竟然這樣心意相通。
馮憑好像一陣冷風吹過,前胸後背,連著心都是涼涼的。半晌,她才說出一句:「他才二十五歲啊,怎麼會這樣。」
韓林兒說:「臣一開始也不相信。」
馮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死了?」
韓林兒說:「就是生病,好像是得了傷寒,一直拖著,久治未愈。」
馮憑說:「皇上病的時日可比他久多了。」
馮憑心裡亂糟糟的,一時想起許多事。蘭延死了,那他家中呢?賀若這會八成在蘭家。依蘭剛生了孩子,這孩子要怎麼辦,蘭家只有烏洛蘭延一人,又沒有別的兄弟叔伯。她馬上又想到拓拔叡,皇上身體正生病,如何把這消息告訴他,不是更讓他難受嗎?他同烏洛蘭延感情這樣深,如何承受得了。
韓林兒道:「這件事,還是得立刻告訴皇上吧。皇上早晚要知道的。」
馮憑嘆道:「等我想想怎麼勸慰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