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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抉擇

  晚上,拓拔叡來到李夫人宮中,卻見李氏跪在殿中,見了他磕頭,垂淚不已。


  拓拔叡驚訝道:「你這是做什麼?」


  這個季節,地上有些涼。想到李氏才剛出月子不久,前段日子還生病,身體虛弱,他忙上前去將她攙扶起來:「怎麼哭起來了,有什麼事,告訴朕?」


  李氏舉著袖子哭個不止,哽咽的久久說不出話來。拓拔叡讓她起來,她也不起,只是原地跪著。拓拔叡不曉得她哭什麼,只是摟著她肩膀,拍著她背哄著。李氏淚流不止,過了好久才慢慢哭泣說道:「太後方才讓人來,將泓兒接走了,說是要將他帶去金華宮。」


  拓拔叡說:「朕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大事呢。這事太后同朕說過,太后要給泓兒安排保母,朕准許了。朕小的時候也是在金華宮長大的,這有什麼。」


  李氏道:「皇上是要立他做太子嗎?」


  拓拔叡道:「朕已經擬了詔。」


  李氏聞言,傷心欲絕,哭道:「妾乃賤婦,出身卑微,泓兒命小福薄,也當不得大貴。妾怕折了他的壽,懇求皇上,不要立他做太子。如果皇上堅持要立,妾願意將他過繼給皇后名下,皇後身份尊貴,必能盡教養之責,保他平安無虞。妾願捨身出家,至寺中修行,守青燈黃卷,日夜為他和皇后祈福。求皇上答應臣妾的心愿。」


  拓拔叡大是詫異,原來先前那兩句都是鋪墊,她真正要說的是這個。只是好端端的,她怎麼突然要出家?

  「怎麼說這種話?是皇后對你說了什麼?」


  拓拔叡感覺馮憑應該不至於,馮憑沒那膽子。


  他問:「還是太后說了什麼?」


  李氏傷心哭道:「妾同皇上恩愛一場,不敢求別的,只求皇上看在妾為皇上十月懷胎的份上,饒了妾一命。妾不敢妄想名分,請皇上賜妾出家吧。」


  拓拔叡震驚,放開她肩膀,惶惶然站起來,說:「朕何時說要殺你了?」


  李氏哭道:「皇上沒有說,太后已經打算下懿旨了,這難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嗎?」


  拓拔叡聽到此言,熱血沖頭,腦子裡一嗡,好像當年閭夫人的事又在重演了。


  他怒道:「誰在胡說八道,朕沒有這個意思,太后也沒有提過此事,你不要聽那些賤嘴的奴婢胡言亂語!」


  李氏見他這般反應,才彷彿看到一絲生機:「妾不敢胡言亂語,妾什麼也不懂,皇上應該去問太后。」


  拓拔叡怒道:「宮裡沒有這樣的規矩,就算有,到朕這裡也應該廢了。你是朕兒子的生母,朕不會殺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讓他一生下來就沒有母親。你不必說這個話了,朕這就去見太后,告訴他,這件事朕不會允許。」


  李氏哭道:「求皇上允許妾出家去吧,妾不要名分,只要妾的泓兒能平平安安,妾可以什麼都不要。」


  拓拔叡看了她一眼,道:「你在這裡等著吧,朕會給你個答覆的。」


  拓拔叡拂袖去了,留下李氏一人默默流淚。


  她怕死,世上誰人不怕死,她剛生了個兒子,拓拔叡寵愛她,封貴妃的冊印馬上就要下來了,眼看著一切無比美好,未來一片光明,她不想死。


  她不信什麼立儲殺母。說什麼規矩,不過是看帝王心意。帝王心意想留你,你就活,帝王心意不想留你,你就死。


  她知道拓拔叡是不會殺她的,只有常太后,常太后視太子的生母為眼中釘。常太后想殺了她,常太后奪走她的兒子。


  然而不管常太后怎麼想,唯一能決定她命運的是皇帝,是拓拔叡。常太后只是個後宮婦人,沒有皇帝的同意,她不會下懿旨,擅自做出賜死太子生母的決定。所以她向拓拔叡求情。


  她不想死。


  活下去,等拓拔泓做了太子,她是太子的母親,這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只要過了眼下這一關,不久,她就會擁有一個未來儲君的親生兒子。


  拓拔叡走進永壽宮。


  他意外發現,馮憑也在,馮憑正坐在榻前,陪太后說話。蘇叱羅,李延春等人立在邊上,殿中生了炭盆,像是度冬似的。常太后倚靠著枕頭躺著,手從几上小碗中取了什麼東西,一隻大黃貓上躥下跳地繞著她手「喵嗚」「喵嗚」,伸著嘴咬她手,討要食物。馮憑則一身鵝黃衣裙坐在席上,手裡拿著一根撥火的鐵簽子,百無聊賴地撥著火盆里的灰。


  炭火燃的久了,上面起了一層白霜,她用簽子在白霜上無聊地畫著畫。


  這幅景象堪稱寧靜。


  拓拔叡來的突然,也沒有讓人宣報。常太后見他,驚訝笑說:「皇上來了,我怎麼沒聽見宣。」馮憑則是從席上站了起來,款款地走上前迎接。


  「皇上。」她笑喚他,一如既往的抿著嘴微笑,眼神有些羞澀。


  拓拔叡想和太后單獨說話,但又一想,讓皇后聽一聽也好。他遂沒有支開馮憑,也沒有理會她的迎接,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向常太后開了口相問:「朕剛知道,太后要賜死李夫人?」


  馮憑聽到這句,好像受了驚嚇似的,腳步不動了,頓時默不作聲,笑容消失了。


  隔了兩丈遠的距離,她靜靜地看著拓拔叡,一雙眼睛清清明明,沒有一點雜質塵埃。


  她眼神楚楚可憐,引人心動,很悲傷,很深情,非常無辜。


  太后很意外,好像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驚訝道:「我還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


  拓拔叡說:「這話從何說起?」


  常太后道:「不是皇上說了要立皇長子嗎?」


  拓拔叡說:「太后誤會了,朕說了要立皇長子為嗣,何時說過要殺皇長子的生母。」


  太后皺了眉。


  「這是宮中故例,老身以為皇上是這個意思。」


  拓拔叡說:「太后誤會了。朕要立皇長子為嗣,也要留下李夫人,這是孩兒的心意,希望母后能夠明白。」


  他聲音不大,語調很柔和,是個商量的口吻。但常太後知道,皇帝的商量是不容你討論的,自己得依著他。


  然而常太后也並不亂了方寸。常太后很和藹地勸說他:「去母留子,這是宮中歷來的做法。皇上應該曉得先帝立下如此規矩的意圖,這也是為了祖宗的基業,我知道皇上捨不得李氏,不過這也是她的命。再說了,她的兒子能被立為太子,將來繼承大統,這也是她的福分。」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當年殺劉夫人有他的難處和考慮,不過現在的形勢跟父祖當年已經大不相同,朕想著,沒必要這樣做。朕已經決定了讓皇長子到金華宮居住,由保母撫養照顧。等他長大一些,朕就會給他置東宮。李夫人不會有什麼威脅的,她沒必要賜死。」


  常太后道:「所以皇上想要怎麼做?」


  拓拔叡說:「李氏是皇長子的生母。朕從小便沒有母親,深感失怙之苦,朕不想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當年道武皇帝執意殺了劉夫人和賀夫人,導致明元皇帝出逃,清河王弒父,這還不是例子嗎?為了兒子即位,就要殺掉他的生身母親?虎毒尚且不食子,牛羊也知舐犢情深,賜死剛剛生下兒子的母親,讓剛出生的嬰兒失去生母,為何一定要如此殘忍?儒家人說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如此泯滅人倫,如此毫無人性的規矩,為何要在這宮中繼續。朕既然效仿儒家先賢,此議即可廢止了。」


  常太后默了許久。


  「那皇上打算如何對待李夫人?」


  拓拔叡道:「朕已經決定了封她為貴妃,她是皇長子的生母,名分不可太低了。」


  常太后終於等到他這句了。


  早在預料之中的,她絲毫沒惱,好像這一切都跟自己不相關似的,只無所謂地瞥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馮憑,冷漠道:「你看到他的態度了吧?他要立別的女人生的兒子為嗣,還要留著那個女人,還要給她封貴妃。你是皇後有什麼用,不過是給人家做墊腳石的。她現在是夫人,過幾天就是貴妃,再過幾天就是皇后。等來日她兒子即位,她就是皇太后。你這個皇后只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人家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巴著個什麼用處都沒有的名分,天天覺得他對你好,指望他對你一心一意。」


  這話太刺耳,好像一根鋼針扎進她的了心中,扎出一管子血來。


  拓拔叡沒想到太後會突然把話題轉到馮憑身上,他有些失措,然而語氣仍保持著鎮定:「朕只是希望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李夫人沒有罪過。」


  常太后道:「無辜的人?這宮裡哪裡有無辜的人?你找一個出來給我瞧瞧?你以為你的這個李氏就是無辜的嗎?她現在無辜,那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區區的夫人,她想不無辜都不行。等她兒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等她做了皇太后,你覺得她還會無辜嗎?她是什麼大廟裡的菩薩,心地尊貴,你覺得她有那麼仁慈,會放過曾經威脅自己的敵人嗎?她兒子是太子,她憑什麼要容忍別人佔據著皇后位?權位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卷進其中的,誰都不敢稱無辜。你是皇帝,你是從這渾水裡趟過來的,經歷的深,這種事情,你比我這老太婆懂得多了。你自己都不是菩薩,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何認為別人能做到?還無辜的人,你愛這個女人,愛的自己腦子都丟了?你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這一句句振聾發聵的質問,好像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轟的拓拔叡心神俱碎。


  太后說的沒錯,他是從這渾水裡趟過來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麼認為別人能夠做到……


  他感覺自己的意志力在一點一點的瓦解,他知道他是鬥不過常氏了。


  常氏說的對,他何時變得這樣天真。他感覺很荒唐,他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局中,怎麼走都不對,怎麼走都是錯。而設局的是誰?誰把他關進了局中?是常氏,還是別的誰?

  拓拔叡道:「按這個說法,朕是罪人,太后也是罪人,皇后也是罪人。」


  他看了一眼立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馮憑。她立在毯上,面朝他,獃獃的站著,兩個眼睛注視著他,淚光在目中旋轉閃爍,晶瑩的好像露珠。


  他語調哀怨,道:「雖然她現在無辜,這因為她現在只是一個傀儡似的小皇后,她想不無辜都不行。保不准她將來得勢了,會做出什麼背叛朕的事情來。只要捲入其中的人都不無辜,她也捲入其中,對不對?她不無辜,你我也不無辜,咱們都不無辜,朕又何必體諒你們。」


  馮憑眼淚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一時崩潰洶湧,不可遏止。


  她終於曉得什麼是心痛了,原來人心痛起來是會這樣痛,好像胸腔被石頭重擊,好像心口上的肉被人生生挖去一塊,心上撕裂,鮮血淋漓地疼。


  拓拔叡望向太后,目光有些哀傷了:「既然如此!你告訴朕,朕為何要體諒你們?既然你們和她一樣,你們都不無辜,都是罪人,都有可能犯罪,朕為何要體諒你們。你告訴朕。」


  「朕為何要體諒你們。」


  常太後身體直顫,手簌簌發抖:「皇上說的對,老身是罪人,憑兒也是罪人,我們都有罪,老身無話說了。」


  她顫聲向馮憑道:「你不用再念著他了。他現在被那個女人迷惑了,根本就不在意你的生死。他可以用你的命來換她的命,他要用你的地位來換她的地位。你這個皇后算什麼,比不上李夫人一個手指頭,識相的趕緊自投冷宮去吧,早點認命,給人家騰出位置來,免得遭人恨,將來死都不得好死。」


  拓拔叡猛然轉頭,看到了她雪白面龐上急劇直下的兩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跌落入塵埃。她哭的滿臉濕潤,非常傷心。他突然一下子,無力了,口舌失去了動力,千言萬語,也吐不出口了。


  他低頭沉湎了很久,四周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他終究還是轉過身去,走到殿門時,他頓了兩步,想說句什麼。到底還是沒有說,他腳步沉重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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