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揭破
結果晚上,拓拔叡還是來了。
彼時馮憑已經在太后那裡用了晚飯,回宮伏案練了一會字。看到拓拔叡進來,她是喜出望外的,忙站起來。
「我還以為皇上不來了。」
拓拔叡並沒有被宋美人影響心情,竟然還挺高興的,笑嘻嘻的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桌子上立住:「朕不來你怎麼辦?朕不來你就要生氣了?」
馮憑說:「生氣。」
拓拔叡說:「生氣怎麼辦?」
馮憑戳他腦門,說:「生氣就不理你了。」
拓拔叡說:「真的嗎?」
馮憑恰恰地摟住他脖子,拓拔叡借勢地親了一下她臉頰,兩個人同時都笑出聲來。
拓拔叡說:「朕的小夫人啊。」
馮憑說:「不許這樣叫。」
拓拔叡說:「小娘子。」
馮憑笑說:「和那句一樣。」
馮憑知道他是從宋美人那裡過來的,由此隱約猜到,宋美人大概說了什麼不當的話,得罪他了,否則他也不會這個時候過來找自己。這不得不讓人意外,同時感到驚喜。
然而她不提宋美人。
提那掃興的人做什麼。拓拔叡還沒用飯呢,韓林兒讓廚房裡準備飯食。拓拔叡喝了一碗清香的荷葉粥,食了幾塊蒸腌魚,他飽了,放下筷子,陪馮憑練完最後幾個字,便沐浴上床睡覺。
宋美人挨了一頓打,沒得到拓拔叡的憐惜,反而還遭了嫌棄。
接連兩日,拓拔叡沒有再來看她。跟宮人一問,得知皇上這兩日都在馮貴人宮裡睡,宋美人就奇了怪了,他跟個小丫頭有什麼好睡的?真的可笑。
然而她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跟誰賭氣都不要跟皇上賭氣,誰知道會不會一賭氣就把他賭到別人懷裡去了。於是這天,她又厚了臉皮,悄悄讓人給拓拔叡傳話,說,皇上,妾錯了。
拓拔叡正在御案前,處理著堆疊成山的章奏,突然聽見這幾個字,驀地又心一軟。
他並不是個心地太殘酷的人。尤其是,一夜夫妻白日恩,他對恩寵過的女人,心裡還是有感情的。宋美人也沒有犯太大的罪過,只是說話冒犯了他。兩個人在閨房裡說私房話,也不至於為那懲罰她,更何況,她也吃了苦頭了。
於是晚上,他就又到了詠春殿,坐在床上,問宋美人問道:「你知道你錯了?那你說說,你哪錯了?」
宋美人已經變成了小綿羊,又羞又愧,說:「妾不該對趙才人動手,不該衝撞太后,不該惹皇上生氣。」
拓拔叡說:「這才像個樣子嘛。你看看你先前那個樣,朕瞧了都要受不了了,更別說太后了。」
宋美人柔順地依過來,挽了他胳膊,不好意思道:「妾只是心裡著急,又擔心得罪了太后,以後不知道要怎麼辦,又怕皇上不肯幫著妾。所以才出言不遜,妾已經知道錯了。妾以後再也不說那些話了。」
拓拔叡握了她的手,放在腿上,輕輕拍了拍,道:「這宮裡是朕說了算還是太后說了算?只要朕不同意,太后還能把你怎麼樣嗎?你也太瞧不起朕了吧?」
宋美人苦著臉道:「皇上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這宮裡美人這麼多,保不定哪天皇上就厭棄妾了。那時候妾又能怎麼辦呢?」
拓拔叡笑說:「你老是說這樣的話,朕說不定哪天真要厭棄你了。」
宋美人說:「那妾就不說了么。」
宋美人有點傷心。
她說那句話,指望拓拔叡能回她:「朕永遠愛你,永遠也不會厭棄你。」之類的話。哪怕只是假話,她聽著,心裡也能安慰一點,可是拓拔叡不肯說假話。
他說真話,真話又是那樣難聽的。她嘴上不敢再說,然而心裡特別的沮喪。
她幾乎都有點後悔跟他了。
如果不跟他,她的年紀,也可以出宮了,她是普通人家,可也不窮,這些年在宮裡,也攢了一點錢,完全可以找個尋常的男人嫁了的,還可以開個店鋪,做點小生意。她原來就是那樣打算的,雖然不能大貴,可也能衣食無憂。憑她性子那樣強,想必沒有丈夫敢欺負她的。
可是現在呢,跟了這個人,不曉得前途在哪裡。說得寵吧,皇帝一轉眼就跑到別人那裡去了,她還不能生氣,一時衝動說了氣話,還要可憐巴巴賠不是。運氣不好,把後宮最大那個人也得罪了,這個人呢,連一句保證的話都沒有。
皇后那個位子,她是想也不敢想的。她這輩子好像已經到了頂峰了。
這頂峰來的如此容易,正是突然降臨,她並沒有為之付出任何努力和籌劃。所以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去做。
她只有這麼大的力氣,沒法子再往上爬了。
可是不爬能怎麼辦呢?總不能跌吧?人能從低處爬高,誰能忍受從高處跌落呢?沒做過貴妃,不曉得當宮女奴婢的可憐,做過了,就曉得了。
在馮太后及後宮眾人眼裡,宋美人又重新獲寵了。拓拔叡仍然日日宿在她宮中,夜夜和她同眠,獨得恩幸。
拓拔叡對她,竟然還挺長情的。
其實他主要是懶。開發新的美人,熟悉,相處,也是需要精力的,他並沒有太多精力浪費在這上頭。宋美人也不壞,很合心意,他沒有換新的打算。
時間一長,宋美人心裡,漸漸又有了想法。拓拔叡這人還是可以的,作為皇帝,有些放蕩,其實並不喜新厭舊。他對女人要求不高,很容易滿足,有時候還挺重感情。
宋美人好像又看到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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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暴雨夜。
拓拔叡坐在太華殿的御案前,目視著面前那份封面用紅筆標註的卷宗。
這是下午,刑部送上來的卷宗。
犯人名字叫劉超。
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
假傳聖旨,殺了他母親的人。
他心裡恨了一千遍,一萬遍,恨不得將這人千刀萬剮。
即位這半年裡,他從來沒有中斷過對這人的抓捕和尋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個月前,這人終於找到了。他將罪犯秘密地交給刑部親信的官員審訊,現在,這樁案子已經水落石出。
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了。
他非要看看,到底是誰,竟然敢殺他的母親。
可是他為什麼不敢翻開呢?
翻開,他就知道結果了。數月以來的懷疑,也許就可以釋然了,可是他卻始終不敢翻開。他盯著案卷上的紅字,盯的眼睛都花了,都要不識字了。
他已經枯坐了一夜了。
眼睛酸疼,他默了半晌,低頭,五指按了按太陽穴。
頭痛的厲害。
他莫名的,又有些茫然。何必一定要查出來呢?何必一定要知道呢?人已經死了,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他跟那個女人一點都不熟,根本談不上什麼母子情分。他從小便知道的,如果父親登基,她八成也是要死的。
他伸手拿起卷宗,翻來一頁,掃了一眼。他心裡一顫,控制不住,驚恐地掩了眼睛,哆哆嗦嗦又放回去了。
他什麼都沒看到,他真慶幸什麼都沒看到。他被火燎了似的,再也不敢嘗試了,將案卷推到桌子角上,雙手捂著臉,使勁地吸了幾口氣。他迅速地站了起來,在殿中往複走了幾步。
他回到案前坐下,手撐著額頭,沉痛地閉上眼。
風很大,卷宗被一張張吹落到地上,他心情低郁,也不想去撿。
宋美人這夜怎麼過來呢?她近來和拓拔叡感情特別好,因為很晚了,聽說皇上還沒睡覺,還在處理朝務,她便過來看看。
近段日子,她是經常到太華殿的,因此也不拘束。進了殿中,她先是看到拓拔叡。拓拔叡坐在御案前,手撫著額頭,好像很睏倦。
他睏倦為什麼不去睡呢?在這裡干坐什麼?她有些不解。
緊跟著,她看到地上,散落著一沓卷宗。不知怎麼在地上,好像是被風吹下來的,她也沒有多想。拓拔叡在假寐,她於是蹲下去,一張張撿起地上的卷宗。她是識得字的,像每一個識得字的人那樣,她看到字,就本能地會去注意那上面寫的是什麼,本能的掃瞄。
皇帝身邊的人,應該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非禮勿視,不該看的東西不要看。但拓拔叡不是那種太嚴肅,疑心太重的皇帝。宋美人原本是懂得這個道理的,然而受寵久了,就忘記了。
她的腳步太輕了,拓拔叡沒有聽見。及至過了好一會,拓拔叡感覺到有人,突然抬起頭來,正看見宋美人蹲在地上,非常認真的,一張一張在看那被風吹落的卷宗。
拓拔叡一個箭步從御案前下來,大步跨到她面前,猛一伸手,奪過她手中的紙張。宋美人渾身一抖,抬頭看他,臉色煞白,表情滿是驚恐。她好像是難以置信似的:「閭夫人是她殺的?」
拓拔叡喝道:「閉嘴!」
宋美人站了起來,十分激動。她完全不敢相信還有這種事,她終於抓到常氏的尾巴了,她終於找到扳倒這個老女人的證據了。真是可笑,一個保母奶媽子,犯下這種罪過,竟然還能被尊為太后,在宮裡囂張!宋美人以為拓拔叡是知道了此事,正在猶豫,不能做決,她
激動道:「皇上真是糊塗,她做了這種事情,皇上竟然不殺了她,還要留著她!把她奉為太后!皇上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不立刻廢了她,還在這裡意志消沉,苦苦掙扎呢!皇上這樣做,對得起冤屈死去的閭夫人嗎!」
拓拔叡奪回卷宗,反手一個巴掌甩到她臉上:「朕叫你閉嘴!誰允許你亂動朕的東西!朕非要殺了你!」
宋美人被他一個耳光甩的腳步不穩,摔倒在地。她並不真笨,剛才一句話出來,挨了一記耳光,她就知道可能對眼下的情形判斷錯誤,冒失了,拓拔叡生氣了。然而她更知道,這件事已經捅出來了,如果不能趁機扳倒太后,如果拓拔叡非要袒護,非要壓下來,死的就是她了。知道了這種驚天秘密,她不死,還有活路嗎?她心裡怕的很,猶不肯放棄,哭道:「妾知錯了。可皇上殺了妾,妾說的也是實話。皇上就算再於心不忍,可她做了這樣的事!皇上惦念著母子親情,對她這樣厚待,她可曾惦念過嗎?她根本就不愛皇上,她只不過是利用皇上謀取她的尊榮富貴罷了。皇上難道要容忍這種人做太后嗎?」
拓拔叡面色猙獰,已經怒不可遏了,見她還不住嘴,上前去將腳往她身上猛踹:「朕叫你住嘴!住嘴!你聽不懂話嗎?你想死是不是?朕這就成全你。」拓拔叡一把薅住她頭髮,將她提了起來,按著她頭往御案角上猛撞。
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宋美人嚇瘋了,驚恐地張著手亂叫,大聲嚎叫,痛哭流涕求饒:「皇上饒命啊!皇上,皇上饒命啊!妾不敢說了,皇上饒命!」
拓拔叡也知道將她撞了多少下,宋美人嚎哭不止,用力掙扎,鮮血流了滿臉。他血脈賁張,手上好像有了無窮的力氣,汗水順著他的背襟流下來。
宋美人突然雙手捧了腹,痛哭慘叫道:「皇上別打了,妾肚子疼,肚子疼,皇上別打了,妾肚子里好像有東西,皇上,饒了妾吧。」
拓拔叡聽到這句,好像被人從噩夢中叫醒似的。他閉了眼,忍無可忍地住了手,身體,精神,一下子就軟下來了。他無力地前傾,抓著宋美人頭髮的手鬆開,放到了她腹部。他頹喪地跪坐在地上,一雙胳膊抱住宋美人,聽到她在耳邊大聲地嚎泣,痛哭。
手摸著她臉上的濕噠噠的鮮血,拓拔叡五臟六腑好像要絞在一起了,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想哭,又沒有淚,完全哭不出來的,他使勁擠,完全也擠不出來。他突然感覺自己很像個怪物。
他握緊了宋漾的手,腹中如絞,百轉千回,最終忍著痛楚,轉過頭,注視著空蕩蕩的大殿。他預備要嘶喊一聲,話說出口,卻是貓似的一句呻.吟:「來人,傳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