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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宗愛

  雪花紛紛揚揚的在宮殿上方降落,覆蓋了檐宮上的琉璃瓦,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足足下了半月了。


  宣華門外,小太監忙著用熱水潑地,清理地面上的污跡。幹完活,大雪繼續在下,幾個太監便躲在門下等雪停。一個小太監搓了搓手,送到嘴上一邊呵氣,一邊望著雪感嘆:「這宮裡恐怕又要出大事啊!瞧瞧今天這一場。」


  他同伴啐道:「快閉嘴吧,還嫌這事不夠熱鬧呢?別他娘的亂嚼舌根子,什麼都給你知道了,不仔細你那腦袋。」


  那太監不服,懟他同伴:「去,這點子事,宮裡還有誰不知道的?私底下都議論遍了,用的著你在這提點我。中常侍原來跟景穆太子水火不容,結果太子死了,現在皇上又立景穆太子的兒子做太孫,中常侍大人夜裡能睡的安生嗎?當初太子那事,也不知道多少人趁機落井下石過呢,你們瞧著吧,接下來這宮中可有好戲看了。你們說皇上也是,皇上心裡到底怎麼想的啊?我要是中常侍大人,我也得吐血了。先前要殺太子那也是皇上的意思,中常侍大人不過是看準了皇上的心思才行事。現在皇上又立拓拔叡,這不是要把中常侍大人往火坑裡推嗎?害過太子的人,來日那位能不報復?」


  其他人也都低聲議論:「是啊是啊,說不定咱們也沒好果子吃呢。梁得厚這回不就是挨整了嗎?」


  太監們平日都趨奉中常侍大人,而今看到這種形勢,自然都憂心忡忡。正議論著,他們那上司,一個叫韓林兒的太監走了過來,訓斥道:「你們都閑的很嗎?在這嚼舌頭,還不去幹活?」小太監嚇的忙垂了手,一溜煙兒的去了。


  韓林兒心道:那個小馮氏剛到金華宮,就這麼得拓拔叡的喜歡了?韓林兒同小馮氏並不熟,只是在掖廷時,偶然看見她手腳化膿,幫她清理過病傷。


  看來她是遇到貴人了。


  人的際遇真是說不準,韓林兒私心裡感嘆了一會,轉身也便走了。


  雪太大,連宮殿前的丹墀都被白色覆蓋了。中常侍宗愛滿臉褶皺,頭髮花白,在兩個小太監攙扶下,顫巍巍爬上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他老淚縱橫地跪倒在拓拔韜的跟前:「皇上替老臣做主啊!」


  金碧輝煌的大殿,而今儼然已經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房,殿中畫硃砂像,懸滿了符紙。拓拔韜身穿道袍,面前是一隻冒著煙氣的大丹爐。自太子離世,近兩年來他老態愈加明顯,臉上溝壑縱橫,皺紋交錯。兩隻眼睛呈現出渾濁的黃血絲,眼皮耷拉下來,兩隻眼袋腫脹下垂,臉色有種不健康的,或是縱慾過度的青白。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也是越發的情緒深沉,高深莫測,不可揣度了。


  拓拔韜在一片煙霧繚繞之中睜開了眼睛:「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


  宗愛叩泣道:「太孫看老臣不順眼,要殺了老臣啊!他帶了幾十個人守在宣華門外,剛剛把梁得厚給打了一頓,已經打的不成人了,下次說不定就輪到老臣了。老臣這把身子骨哪裡經得起這樣折騰,求皇上千萬救救老臣性命啊!」


  拓拔韜,儘管從兩年前已經不上朝了,整日潛在這宮裡煉丹修道,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不關心朝廷,實際上他和從前一樣關心。他坐在這太華殿里,大臣們沒人能見到他,然而這宮中任何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知道宗愛的來意,並不感到意外。


  拓拔韜道:「梁得厚不長眼睛,該給他受個教訓。你又不是梁得厚,你怕什麼,再說,人不是也沒死嗎。」


  宗愛急道:「臣不怕死,可是太孫如此行事,豈不是不把皇上放在眼裡。臣等若當真是有罪,自然由皇上制裁,如何讓他亂動私刑,這是欺人太甚。」


  拓拔韜閉著眼睛沒動,抬手比了比手勢。宗愛以為皇帝這是要向自己說什麼悄悄話,猶猶豫豫要近了耳去準備傾聽,眼睛餘光卻瞧見皇帝示意之下,身後侍立的宦官走了開去,他才明白過來皇帝這個動作不是對他。宗愛尷尬了一下,沒有說話,等候皇帝的示下。不一會兒,那宦官又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木質托盤,盤中有一個大的,圓球狀的凸起之物,用黃帛蓋住。宗愛年紀大了,眼睛不大好使,一時看不清是什麼,只好怔怔看著,等著那宦官走近。


  一隻手掀開了黃帛,宗愛湊近了去,看到一顆漬了石灰的人頭。


  宗愛嚇的噗通一聲跪倒,渾身簌簌亂顫,聲音尖厲大叫:「這是什麼東西!誰弄進宮來的,還不快拿走!」


  宗愛慌了,膝行上前,跪到拓拔韜的坐榻前懇求道:「皇上,這件事和臣沒有半點關係,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皇上千萬別信那些人的胡言啊!」


  拓拔韜道:「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朕何時說過這事跟你有關係了,獨孤尼獻上這樣東西,朕只是讓你看一看,心裡有個數。行了,不要再拿這些無聊的瑣事來煩朕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宗愛心驚肉跳,隱約感覺到自己今天來的莽撞了,因此不敢再說話。


  宗愛道:「那臣先告退了。」


  拓拔韜淡淡道:「那個東西你也帶下去吧。」


  宗愛注視著那顆被宦官捧在盤中的頭顱。慘白的顏色,石灰裹著血漬,像是個惡狠狠的討債的。他有點沒理解拓拔韜的命令——帶下去?讓我帶下去?我將這玩意帶哪去?忽而他又反應過來了,心猛然一聲咯噔。


  他連忙回了一聲:「是!」撩起袍子,忍著噁心將那玩意藏進衣服里,他心慌意亂地,捧著那顆人頭匆匆離開太華殿。


  拓拔叡騎在馬背上,在試他剛得到的一匹汗血馬,一個小太監歡天喜地跑過來,到他馬前同他耳語幾句,拓拔叡笑起來,轉頭跟烏洛蘭延,賀若說了。


  烏洛蘭延,賀若聽了,也都笑起來:「這老閹貨,他還有膽子去告狀,真以為皇上是糊塗的嗎?皇上剛立了太孫,態度這樣明顯,他要是識趣,就該趕緊夾著尾巴做人,別讓咱們逮到把柄。」


  拓拔叡道:「隨他去吧,這筆帳早晚要算,我就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馮憑剛來到拓拔叡身邊,許多事情不懂。每當拓拔叡同烏洛蘭延等人說話,她都在旁邊專註地聽。她心裡隱隱知道拓拔叡在說什麼,然而仍然裝作不解的樣子,天真地轉了頭問道:「殿下!你們在說什麼呀!也跟我說說嘛!」


  拓拔叡含笑看向她。她今天打扮的非常漂亮,身穿著一件黑色的水貂皮的襖兒,皮毛油亮亮的。可能是最近吃的好,氣色好了很多,整個人變得白皙紅潤,彷彿還長了一點肉。頭髮交織著彩色的絲線,盤繞著腦袋編成小辮子,顯出形狀完美的顱骨。許多根彩色的小辮子又交錯編成一股,在耳朵兩旁各彎出兩個小小的圓弧,鮮紅的髮帶流蘇一般垂落在耳畔,越發顯得肌膚柔皙,唇如塗朱,眉眼似畫,兩簇眼睫毛迎著光。


  拓拔叡笑說:「女孩子家家,不要多問。」


  馮憑說:「什麼嘛。」


  因為她越來越漂亮了,拓拔叡好色心切,一時忍不住心熱,提出要教她騎馬。拓拔叡讓人牽了一匹比較適合她個頭的小馬過來,扶著她坐到馬上,親自指導她怎麼控韁繩,怎麼馭馬。


  馮憑被他摟在懷裡,感覺到他的手和體溫,一顆心咚咚的亂跳。


  小太監送了膳食到屋裡,宗愛卻一直沒用。他坐在榻上,注視著案上那顆冷冰冰的人頭。他並不恐懼這個東西,只是感覺眼下的勢頭有點不對。


  拓拔韜的態度實在讓人難安,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層陰霾漸漸籠罩在了他的頭頂,他已經五十六歲了,體態蹣跚,頭髮花白,可是仍然很怕死很惜命。他伺候了拓拔韜二十多年,深深的了解這位皇帝的心思和脾性。這個人,自私而且冷酷,連自己親生兒子都可以下手的人,又怎麼可能對旁的人有恩情呢?


  旁人都說太子是他殺的,是他陷害太子,向皇上進的讒言。這個罪他認,然而他並不認為太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只不過是個宦官,是主子的狗,看主子的眼色咬人,若是主子不想讓他咬那個人,他衝上去咬了,挨打的不是他嗎?他在宮中呆了幾十年,有什麼不懂的呢?可是有人不懂,或者有人是不想懂,人都狡猾,不敢說出真正有罪的人,所以把一切罪過推到的更弱者的頭上,因為你卑賤,低微,身上帶著下等人的原罪。皇帝殺了兒子是受人蠱惑,情有可原,你一個太監,受著主子的指使去參與朝政就是閹宦亂權,罪該萬死。這也是沒有辦法,你是個太監,你想要榮華富貴,去給別人當刀子,就要做好背黑鍋的準備。否則主子要你做什麼呢?你是君王的走狗,這就是你作為走狗的價值。他需要你的時候就用你,提拔你,不需要你的時候,就一腳將你踢出去,再去培養下一條狗。君王永遠是無罪的,有罪的只是他身邊的讒邪小人。


  宗愛看著那微微跳動的燭火,他從那時隱時現的火光中,恍惚看到了自己的結局。太子案一朝翻過來,他就會被皇帝推出去給太子償命。太子案不翻過來,等到太孫繼位,他也是死路一條。


  宗愛正思索著,有小太監進來,向他稟告道:「皇上今晚宿在紫寰宮了。」


  紫寰宮,宗愛心中重複了一句,突然有點想笑,想起了下午時在太極殿看到拓拔韜時的樣子。他那臉色當真難看,這兩年吃丹藥吃的中毒了,忽然老了幾十歲似的,明明年歲比自己要小好些,看著卻比自己老的多。宗愛侍奉了這人幾十年,拓拔韜在他眼裡早已經沒有了半分神秘,心中只是覺得這人可笑。自己已經夠怕死了,這人比自己還要怕死,整天在那裡修道煉丹,研究長生不死。這世上還有不死的人嗎?秦始皇都死了,怎麼還老有皇帝會做夢,幻想長生不死呢?平日看起來也是極狠毒極聰明的人,怎麼全蠢在這上頭。想要成仙,又不曉得遵遵仙人的教誨,戒一戒女色,還整日縱慾,研究什麼房中術,還聽那方士說房中術可以益壽延年,真是笑死人了。那玩意兒能益壽延年?他都不會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已經被那葯吃成什麼德性了嗎?

  宗愛真是不能理解,這種人無情無義又愚蠢可笑的人,竟然能夠坐在皇位上,承受下天下萬民的仰望和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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