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真正到達黑城之前,我一直以為黑城就是矗立在沙漠中的一座孤城,斷垣殘壁,黃沙埋骨。
此刻攀上黑城的城牆,瞻仰佛塔召寺,遙望早已幹涸的河道上,烈日與黃沙折射的璀璨光影,我才發現,這座孤城,並不隻是與沙漠親近。
以指腹攜去古牆上的經年累月的風沙,真切地感受千年前華麗城闕殘留的紋路,我莫名地有了悲聲慟哭的衝動。
坐移白石知何世,夢斷青燈問幾更。
國破家亡雙淚暗,天荒地老一身輕。
咳咳,好像亂入了,這是文天祥抗元時寫的,放到黑城得犯眾怒……
可是心底異樣的悲傷與懷念感,卻真實而強烈。難道我祖上有元人血統,所以我這是觸景傷情了?
還是算了吧,我家往上幾輩子祖宗都不一定出過省,有猿人血統還差不多。
“銳哥哥!”瑤瑤站在城牆的另一頭向我招手,一身簡單的短袖短褲也能襯出她姣好的身段,清純的麵容在陽光下幾乎要綻放出異彩。
我也笑著向她招了招手,拿出手機給她拍了張照片。現在的女孩子都有隨時隨地拍照留戀的愛好,可我們這趟畢竟不是真的來旅遊,沒帶相機,我隻能拿手機給她湊合著拍了。
這個點兒驕陽似火,水源又稀缺,因此遊人寥寥。
瑤瑤歡喜地朝我這邊跑過來,“拍得怎麽樣?讓我看看!”
我將手機遞給她,環顧四周時卻沒有看到邵昊的身影。
“瑤瑤,邵昊呢?”
“他啊,去沙漠裏了。”瑤瑤向著城南方向遙遙一指,沙漠中果然可見一個身穿黑色T恤瘦削身影。
他不時蹲下身子對著黃沙細細察看,偶爾還會撚起一撮沙子,像是在尋找什麽。
邵昊似乎偏愛黑色,即使在夏天也不例外。我在他家的時候,就看到他的衣櫃裏多為黑色衣裝。
邵昊的位置離我們約有四百米,不仔細看都很難發現那裏有人。我不解:“他在那兒幹什麽?”
瑤瑤眨了眨眼睛,嘟著櫻紅的小嘴說話,盡顯無辜:“我不知道呢,他說去考察地形了,還不讓我跟著。”
不是說到黑城裏找藏寶的枯井嚒,這小子咋跑沙漠裏刨洞去了?丫屬蠍子的?
我“咦”了一聲,剛想到邵昊那兒去看看,這邊導遊已經在喊著下一步向怪樹林進發。
僅有的幾個遊客大都跟著去了,我們三個人如果硬要留下來未免顯得招眼。我皺著眉頭想了想,決定先帶著瑤瑤跟遊客們一起過去。
回頭看了沙漠中的邵昊一眼,看到他正在往回走,應當能跟得上我們。
怪樹林就在城西不遠處。走到怪樹林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屍橫遍野。
這裏與其說是一片樹林,到不如說是一片亂葬崗——胡楊的亂葬崗。
大片大片幹枯而死的胡楊樹陳屍於此,以屍身向後人展示所謂的原始風貌。
“你可不是來這兒傷春悲秋的,別分心。”邵昊已經追上我們,對我附耳,“一會兒避開他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等天黑。”
我和瑤瑤對視一眼,默契地跟在邵昊身後,繞開人群,往怪樹林中更遠的地方走去。
倒也不用和做賊一樣刻意躲藏,找些巨石或山丘的陰麵,避開旁人的視線就好。眼下人少,我們又不曾與人攀談,就算無故失蹤也不至於引人注目,最多被當成是已經提前回去。
暮色漸近,樹影斜長,溫度也降了下來。遠處汽車引擎發動聲響起,遊人陸續離開。
瑤瑤打了個噴嚏,皺著鼻頭頗為苦惱的樣子,惹人憐惜。我從背包裏找出一件外套給她披上,她低頭淺笑,有些羞怯。
又給自己找了一件。內蒙晝夜溫差可達到二十多度,靠近沙漠更是如此,夜間保暖工作還是要做好的。
沒找到邵昊的衣服,也不見他從包裏拿,像是沒帶。我找出一件自己的外套給他遞過去。黑色的。
邵昊看了看我手上的外套,又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接過去披在身上。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平線處,沙漠上的最後一點天光也終究要消耗殆盡。邵昊坐在一塊裸露出地表的樹根上,身形幾乎要和微弱的天光一起沉進黑暗。
瑤瑤打開手機上的照明燈,映出怪樹林裏胡楊枯木的影子,東倒西歪,麵目猙獰,寂靜而蕭索。氣氛無端地沉重下來。不可名狀的恐怖感。
“相傳黑將軍突圍後,就是戰死在這裏,這裏的樹木都是黑將軍和城中將士所化。”瑤瑤怯怯地向我懷裏靠緊,“銳哥哥,我怕。”
我抱住她,輕輕拍她的背,安慰道:“不怕,我們都在呢。”
不要以為我是趁機占女孩子便宜。攬香入懷的滋味兒固然不錯,更何況瑤瑤本身就是清麗窈窕的姑娘。但這個時候,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緊張感,心情被另一些情緒牽扯著,實在沒有心情花前月下。
邵昊把我裝著幹糧和水的背包拉開,拿出了一塊肉幹。
我頓時提高了警惕,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耳朵留意周圍的動靜。
瑤瑤感覺到我身體的僵硬,好奇地問我:“銳哥哥,怎麽了?”
我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輕聲問邵昊:“蛇來了?”
瑤瑤大驚失色,又往我懷裏縮了縮。
邵昊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拿起肉幹咬了一口。
他咬了一口!!
他還對我們說:“你們也吃點兒東西,等下有力氣活。”
我顫著手指頭指著他手裏的肉幹,質問他:“你你你……你不是說拿來喂蛇的嗎?!”
邵昊麵不改色地繼續將肉幹往嘴裏送,又咬了一口嚼了幾嚼徹底咽下去,這才不慌不忙地對我說:“騙你的。”
我:“……”
邵昊又說:“還不過來吃?”
我惱怒地盯著他,狠狠咬下一口肉幹。
邵昊搖了搖頭,視線轉向一邊,似乎對我的愚蠢感到無可奈何。
“走吧。”邵昊起身,朝著一個方向走過去,都不用打燈照一下,像是早已將路線爛熟於心。
我急忙拉著瑤瑤跟上去。
“去哪兒?”
邵昊沒有回答。
我們隻能繼續跟上。砂石路在夜裏並不是那麽好走,瑤瑤絆了好幾次,我的鞋裏也進了沙。
黑城正門城樓上的兩排彩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城牆巨大的陰影投下來。佛塔和清真寺多年無人供奉估計功德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想臨時抱佛腳恐怕也起不了作用。整個黑城在夜晚看來很壓抑,像一個困獸,無處可逃。
但是我們沒有進城。
邵昊帶著我們往城南走,沿著沙漠走了好幾百米,按距離算,差不多就是他白天觀察的地方。
邵昊,你是打算叫我們跟你一起在蠍子洞住一晚嗎?
邵昊將右手按上了腰帶。這是要就地方便?
我急忙攔住他:“你等等,我讓瑤瑤回避一下。”
瑤瑤拽拽我的袖子,小聲告訴我:“是腰帶劍……”
我愕然。
邵昊眉頭皺起,看向我的眼神裏多了幾分不耐。
他的大拇指似乎按了一下,然後將腰帶整個抽了出來,兵器聲鏗然。
還真特麽是一把劍……
邵昊右手持劍,左手食指與中指捋過劍身,在劍尖處彈了一下。
腰帶劍屬於中國古兵器,是軟劍的一種,韌性極強,可360度彎折,但不利於砍與刺。邵昊的這把看起來與一般的腰帶劍並無不同之處,奇怪的是當他彈劍之後,劍身似乎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隨後邵昊將劍插入黃沙這一行為驗證了我的猜想——軟劍硬度增加,到了可以像普通刀劍一樣進行砍與刺的程度。
起初劍刺得較為緩慢,邵昊的表情也很嚴肅,像是在試探什麽。
近一米長的腰帶劍沒入黃沙一半的時候,傳來汽車引擎聲,車燈也遠遠打了過來。
臥槽,該不是查崗的聽到動靜過來了吧?
邵昊眉頭皺得更緊,手上猛一發力,將劍身整個刺進黃沙下。
迢迢沙漠驟時起了變化,黃沙如同驚濤駭浪般翻滾,腳下站立的位置發生劇烈震蕩,我和瑤瑤幾乎要摔進洶湧的沙流裏。無數沙石朝著劍刺入的地方匯湧下陷,形成海上渦流般的壯麗景象。
渦流中心,一個幽深的洞口漸漸顯露出來。
洞口像是帶著巨大的吸力,離它最近的邵昊立時掉了下去。
“邵昊!”我伸手想去拉他,被瑤瑤攔住。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我們也要下去!”
沙浪已漸趨平靜。汽車也接近了這裏,車燈刺眼。瑤瑤對我說了一句“快!”,率先跳了下去。
此時汽車已經停在兩百米外,可以看到車上有人下來,還在往這邊兒跑。
媽的,再不跳該被罰款了!我一咬牙,抓緊背包帶,剛想往洞裏跳,便聽身後傳來一聲:“鍾銳安答!”
格根?
我腳下一滯,回頭去看時,那人鐵塔般的身影已經近在幾步之外,真特麽是格根!
“鍾銳安答!”格根氣喘籲籲地扶住我的肩膀,“怎麽突然這麽大風沙,瑤瑤和你那個朋友呢?”
我看著他咋舌:“你怎麽過來了。”
“當地人的規矩,天黑之前過黑城。我見天都黑了你們還沒回來,怕你們出事,就過來看看。”格根平複了一下氣息,這才發現了我身旁的黑洞,麵露驚奇,“這是什麽?”
我不禁冒汗:“啊,這,這是……”
我還沒思考好怎麽忽悠格根,黑洞裏冷不防伸出一隻手來,拽著我的衣領將我拖了下去。
“臥槽!”
我情急之下毫無意識地拽住身後格根的胳膊,兩個人一起掉了下去。
沙浪還在翻騰,不計其數的沙石朝洞口匯聚,將黑洞一點點填埋,掩蓋。沙流洗去了所有痕跡。一切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