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醒來的時候,後脖子生疼,跟落枕了一樣。輕微的顛簸感告訴我,自己正在一輛行駛的汽車內。
邵昊就坐在我旁邊,依舊是漠然的一張臉,靠著座背閉目養神。
“醒了?”他問了一聲,卻沒有睜眼看我。
“嗯。”我應了一聲,朝前麵駕駛座看過去,墨鏡風衣帽子手套,全副武裝的黑色打扮,這不是我在洗手間看到的那個人嗎?
大概是從後視鏡裏發現我在看他,那人笑了一下,“小兄弟別看了,我就是一開車跑生意的,跟坐你旁邊那尊煞神可不是一路人。”聲音有些沙啞,卻不失爽朗,讓人聽了感到放鬆。
我也笑了一下,眼角餘光瞥見車窗漆黑一片,這才驚覺已入夜。
看來我昏睡了有十幾個小時。我突然反應過來,當時邵昊站我對麵我看得分明,他沒有對我出手,那打暈我的人是……
“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你衝我下那麽重的手?”
“呦,被你猜出來了啊,還以為能蒙混過去呢。”那人哈哈大笑,絲毫不見心虛的樣子,“我叫江南,小兄弟怎麽稱呼?”
我揉了揉脖子,告訴他:“鍾銳。”
“嗯,鍾銳啊,鍾……鍾銳?”江南語氣驟變,“你是不是跟鍾銘恩有什麽關係?”
他問出這句話的語氣急切而嚴肅,我因為早上與邵昊的談話而心有餘悸,也判斷不出他這語氣透露出的情緒是好是惡,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回答。
邵昊眯著一隻眼看了我一會兒,替我回答了江南的問題:“他是鍾銘恩的兒子。”
“果然是……我說你隱居那麽多年,怎麽突然舍得露麵了,原來是看在老鍾的麵子上。”說話間一個急轉彎,害得我由於慣性一頭撞到他後座上,嘶,真疼。
“能讓你出馬的從來不是容易的事兒,這次也一樣。”江南扔了一個包裹到後座上,“你先看看吧。”
“我不需要,給他。”邵昊眼睛都沒睜一下,直接把包裹塞到我手裏。
江南點點頭,打開了車內照明燈,“嗬,也是。他是老鍾的寶貝兒子,估計老鍾也不會讓他知道太多事。”
我聽得莫名其妙,低頭拆開手裏的包裹,拿出的是一遝照片。
第一張是一片沙漠,大漠黃沙獨有的紋路描繪出漫長的孤寂歲月,再看得仔細些,就能發現大漠深處,隱約可見兩個尖塔形狀的物體。
第二張是矗立在沙漠中的兩座穹廬式建築,應當是前一張照片中那兩個尖塔狀物體的近距離實體模樣。
第三張是一具屍骸。
我驚了一下,繼續去翻後麵的十多張照片。
大漠黃沙。佛塔古寺。枯木怪林。斷垣殘壁。
草草一遍看完,我又將那張屍骸照片翻了出來。
從體型上看應該是一個少年人,衣服風化碎裂,身體幹枯發黑但保存完好,頭發和指甲都很長,可能是死後還在繼續生長,脖子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拗過去,看樣子是摔斷了脖子死的。
我不禁皺眉,舉著這張照片問:“這是什麽?”
江南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答道:“一個給自己老子踢去看寶的倒黴孩子。”
“說人話!”
“內蒙黑城,黑將軍他兒子。”
內蒙黑城!
我轉頭看向邵昊,見他依然在閉目養神,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眼皮都沒抖一下。
我按捺下心中的急切與不安,裝作很好奇地問他:“為什麽給我看這個?”
江南又哈哈大笑起來:“小兄弟,你太嫩了。你旁邊那尊煞神都準備帶著你一起去黑城逛逛了,他會一點兒不告訴你?我可不信。”
邵昊說過,十年前的事情讓老爹隻能躲在椒陵,如今出走也是逼不得已。江南這個樣子讓我更加不確定,當年的事情他是否是知情者,以及他對於我和老爹來說到底是敵是友。而邵昊又是一副打定主意不說話的態度。我想了想,又問他:“可是邵昊在出發前對我說的是去鳳凰,結果我在車站就被你們打暈了搬這兒來,你們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還是鳳凰。”江南這次倒是回答得痛快,“那張車票是幌子。你們從出小區開始,就被人盯上了。現在他們跟丟了,會以為你們直接去了內蒙——那兒有雷,讓他們趟去吧!”
“然後你再開車,在他們往內蒙趕的時候,把我們送去鳳凰?”
“對!”
我聽出不對勁兒來:“你不是說和邵昊不是一路人嗎?一個隻負責開車跑生意的,至於知道得這麽詳細?”
“唉我說,你這小兄弟腦子咋那麽擰呢?”江南的聲音多了幾分無奈,“開車跑生意的就不該有知情權?再說了,什麽都不知道的,沒幾把刷子,敢接你們的生意?”
我還想再爭辯幾句,被邵昊攔住。他沉聲道:“別說話!”
車內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連溫度都降了幾度。
透過後視鏡去看前麵駕駛座上的江南,即便他戴了墨鏡,也能看出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江南關了車內照明燈。車內一片漆黑,但因為車燈的緣故,隱約能看到車窗外路況。這應當是一條普通的柏油馬路,路上沒人,遙遙幾百米外才隱約看得見燈火綽綽。路邊兒野草隨風而動,或有蟲鳴,是夏夜郊外該有的靜謐,並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霍然想起以前聽到過的傳聞:久走夜路必撞鬼!
聽說過鬼搭車鬼打牆,但現在也沒發現路上有什麽人影,更沒有誰半路攔車,他們到底看出了哪裏不對勁?
就這樣一直沉默了四五分鍾。一束遠光從車後方打過來,伴著汽車行駛的聲音,漸行漸近。
後麵的車即將追上來與我們並駕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轉頭想去看看。邵昊見狀立即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的臉轉回來,聲音壓得極低:“別看!”
因他這一下子,我沒看到旁邊那輛車裏的狀況,視線卻對上了江南這輛車的倒視鏡。
車燈剛好打上來,倒視鏡裏映出的情形一覽無餘:在我們這輛車的後備箱上,顯然趴著什麽東西,四肢窄長,脊背弓起,正從車的一側探出它那形狀不太規則的光禿禿的腦袋,一雙分辨不出是棕黃還是暗紅的眼睛,在車燈照亮鏡麵的那一刻,與我在倒視鏡中四目相對。
後麵那輛車呼嘯而過,將我們遠遠丟在後麵,燈光自然也超了過去,倒視鏡重歸黑暗。
我卻定定地看著那麵倒視鏡,收不回視線。
那怪物就在我後麵,隻隔了一層玻璃。
我甚至錯覺,它就在我脖子後方,正在往我的脖子上吹著氣,或許還在思考怎樣拍開我的腦袋最為幹淨利落,就像拍西瓜那樣。
江南摘下墨鏡,又摘了帽子和手套,最後單手把風衣的腰帶與一排扣子解開。這個裝在套子裏的人,看樣子像是要自己解放自己。
“媽的!”江南爆了一句粗口,發狠道,“來吧!”
據說溺水而亡的人,在呼吸停止後,由於身體密度和水的密度大致相等,會沉入水底,在水中一點點地腐敗。
漸漸地,會有許多腐敗氣體在屍體內產生,積攢,就像人形氣球一樣,從頭,到胸腹,再到下肢,腐敗氣體逐步充盈全身的每一個器官,將屍體一點點托舉出水麵。
當雙腳也被腐敗氣體裝滿,屍體就會徹底浮上來,身形膨脹,麵目猙獰,終日漂泊在水上,或是仰望灰暗雲端遙不可及的天堂,或是俯視被困在暗綠水底的,自己那苦苦掙紮的靈魂。
溺水從來都是痛苦的體驗。失重時身無所依的慌亂,水灌進口鼻時的恐懼。無法呼救,無法思考。看不到光和出路。雙手所能觸及的任何東西都是救命稻草,緊緊抓住……
“大銳子?大銳子!”
“老爹……”
“嘿呦,想我了沒?”
你個破老頭跑哪兒去了?還好意思問我想你沒?我想你妹!躲哪個拐拐旮旯裏說話呢?給我出來!
我氣得使勁兒向上扒拉了幾下,自水下一躍而出,將頭探出水麵……
“咳咳……咳咳……”咽喉的強烈不適迫使我劇烈咳嗽起來,眼睛和耳朵都疼得要命,鼻腔和口中盡是鹹澀的味道。
“醒了!他醒了!”聲音欣喜,清脆如鈴,顯然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還有些模糊,視網膜上隻能隱約映出一個女孩的模樣。又過了幾秒,伴著潺潺流水聲和婆娑的光影,眼前的景象才逐漸清晰起來。
明眸皓齒,唇若點朱,精巧的下巴,鼻線很優美。
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眉眼間盡是靈氣,叫人移不開視線。
女孩展顏一笑,又瞪了我一眼:“看什麽呢?傻了?”
“呃……對不起,對不起……”我回過神來,急忙道歉,這才發現女孩的裝扮不似漢人。
一身鵝黃色圓領大襟上衣配著百褶裙,盤肩袖口和裙上有少許花繡,衣擺和裙擺都綴著銀飾流蘇,隨著她身形的移動而碰撞流離,發出清脆的聲響。
脖子上戴著銀項,左腕戴著一個約一指寬的銀鐲,小巧的耳垂上也戴著一副圓潤如水滴的耳墜。這些銀飾上均鏤刻了繁複精美的花紋,民族氣息濃厚。
頭上倒沒有戴銀飾,任由一頭青絲披散在肩上,在華麗的衣飾之外,平添幾分小橋流水般的秀美。
我遲疑道:“你是苗族人?”
“是啊。”女孩眼睛彎彎,俏皮地說了一句,“ mux rao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