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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浮屠,或言佛陀,聲明轉也,譯雲淨覺。滅穢成覺,為聖悟也。


  “浮屠”這兩個字,怎麽看都有種佛法浩蕩、普度眾生的妙義。真是可惜了,浮屠宮這個地方,既不是佛骨供奉之所,也不是僧侶虔修之地,而是隱藏在大漠孤煙裏,養著天底下最厲害也最昂貴的殺手,幹著買凶殺人的營生,卻鮮為人知的失落之地。


  世人隻知道大漠有浮屠宮,卻沒有人見過浮屠宮的真正所在。“浮屠宮”這三個字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大漠,又漸漸流傳到大軒、太昊、旃陳,乃至南疆和帕木草原上。外人隻知浮屠宮裏有著諸多殺手,每一個都手法詭秘,深不可測,二十多年來無一失手,令無數英雄聞風喪膽。提浮屠宮之名,可止小兒夜啼。


  然而事實是,偌大一個浮屠宮,其實隻有二十八名殺手,分為三等級,暗合了佛教的三界二十八天的說法。


  至於我們那位一手創造出可止小兒夜啼的浮屠宮之名的主上,其實是一個受過具足戒,披一件樸素僧袍,慈眉善目,麵容清臒,每日必做早晚課和抄誦經文,虔誠侍奉佛祖的老變態……啊不,是大比丘。


  再至於他手下的二十八名殺手等級,則分為欲界,色界和無色界。欲界六天,即為六人,分別是第一四天王天,第二忉利天,第三夜摩天,第四兜率陀天,第五化樂天,第六他化自在天。這六人隱於各國市井坊間,有各自的身份和據點,有的是街前小販,有的是商界大賈,有的喬裝成了文弱書生,有的甚至還開辦了自己的殺手堂。這六人負責收集各處的消息,以及為浮屠宮“接生意”。


  如果是一些身後關係簡單、風險小的單子,便由六人自行執行;否之,便交由浮屠宮,由主上持善另作安排。


  欲界之上,是色界。色界四禪合十八天 —— 初禪三天:梵眾天,梵輔天,大梵天;二禪三天:少光天,無量光天,光音天;三禪三天:少淨天,無量淨天,遍淨天;四禪四天:福生天,福愛天,廣果天,無想天。這十八人直屬於主上持善,執行任務時毋須有任何後顧之憂,一切禍端皆由浮屠宮擔著。他們生活隨性,除了在接任務時聽從調遣,其餘時間幾乎是自由身。當然,這種難能可貴的自由不會是無償的 —— 這十八人執行的任務要比欲界天危險得多。


  雖然都是殺手中一擊必中,全身而退的神話,欲界的六人與色界的十八人在武功上其實平分秋色,真正更上一層樓的在色界之上 —— 無色界:空處天,識處天,無處有處天,非想非非想天。


  位居無色界的四人與主上持善的關係也最為密切,他們要學的不僅是如何殺人,還要學會如何做一個人上人。


  他們要殺的人,從來都不是等閑,因此往往也使不得等閑手段。


  這四人都由持善額外地秘密教授過一年光景,除了加強武修,還要學習四書五經,琴棋書畫,仁義禮信,陰謀陽謀,甚至有的還會悲催得要練習歌舞……譬如我。


  在下不才,正是無色界四人之一的非想非非想天 —— 鄢十三。


  我在浮屠宮待了十年,十三歲便入無色界天,此後六年裏共經手了八十單生意,從未失手過。


  殺人做多的一次,因涉及朝堂之爭,我索性策劃了一起貪汙案,耗時半年,將三十六人一並拉下馬,或被斬於劊子手刀下,或死於牢獄病苦,更有甚者,受不了嚴刑逼供之苦而一命嗚呼。


  並不是我嗜殺成性,我隻是想早點兒脫離浮屠宮罷了。隻是沒想到,看似十分容易的最後一次任務,竟讓我铩羽而歸。看來當年那佛陀的九九八十一難,果真不是輕易就克服的。


  也怪我一時糊塗,在接手卓朗月的生意時隻當是持善這個老變態心慈手軟了一回,卻沒細致地思考過,區區一個拂春世家之子,如何值得浮屠宮無色界天出手?

  今夜真的交手了才知道,他奶奶的,卓朗月這廝完全不需要什麽錯綜複雜的背景或牽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極難對付的!


  按照浮屠宮的規矩,既然是我接手了這一單生意,那麽除非我不幸以身殉道,否則卓朗月這個人都會一直掛在我的名下。換言之,就是我現在已經徹底被卓朗月這廝給絆住了!


  恐怕持善也是早就料到這一點,所以故意借這件事擺了我一道。反正浮屠宮的規矩僅限於收錢殺人,至於何時殺人,如何殺人,一概由不得雇主指手畫腳。


  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沒個一年半載,我是取不了卓朗月的性命了。原本心心念念的自由身轉眼成了泡影,惹得我心煩意亂,也沒了回去向持善複命的心思。


  一夜奔波下來,此時已是四更天,我辨了一下方位,索性直接循著伶妖的璿璣樓而去。


  璿璣樓,精攻於天機術和格物術。雖不涉及江湖爭鬥,在江湖中卻另有一番地位,其間關係千絲萬縷,經緯縱橫,甚至牽扯到了朝堂之上。


  樓主伶妖,倒是人如其名了,貌美似伶,多智近妖。半張白玉麵具覆於左臉,麵具下不為人知的臉龐,反倒更添幾分神秘與幽雅。


  我不是璿璣樓的人,但我一貫仗著和伶妖交情匪淺,去她那兒蹭吃蹭喝蹭床,日久天長,進她的璿璣樓反倒比浮屠宮更為熟練。


  我曾經想過,等此間事了,離了浮屠宮的束縛,我就去璿璣樓找份差事做著,哪怕是給伶妖這女人端茶倒水當貼身侍女也行。她若敢不收,我就在她閨房外死纏爛打,軟磨硬泡,或者幹脆進去搶了她的貴妃塌,看她是不是還忍心為了趕走我就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閨房。


  不消一刻鍾便到了地兒。遠遠看到伶妖房裏的燈還亮著,隻怕又是一宿沒睡,不知在琢磨哪樣機關。


  輕車熟路地摸上伶妖的窗欞,閃身而入。誠如我猜測的那般,伶妖正倚在她那張貴妃榻上,手裏拿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銅盒子,不住地把玩打量,隔著半張白玉麵具,依舊看得出她麵色的輕巧玩味,眼神卻是專注。


  明知我到了,她也吝於施舍我一個眼神,隻懶洋洋地問了一句:“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自顧自地拿起她梳妝台上的那隻精秀的紫砂壺,就著壺嘴喝起來。


  “有毒……”


  三界眾神也許有幸,未曾見過千萬年前神魔之戰中魔王的暴怒,可是今時今日年羨魚的怒火,他們算是見到了。


  城破。國亡。族滅。乾坤倒置。


  羨魚從千裏之外走來,所及之處生靈塗炭,視蒼生如螻蟻,一步一枯榮。


  “阿酒你看,這些人何德何能,讓你舍身去救?”


  他輕輕摩挲女子遍布傷痕血跡的臉頰,言語動作都極盡溫柔,又將那具已然毫無生氣的殘破軀體緊緊抱在懷裏,似是要揉入骨血,融進靈魂。


  “既然這三界容不得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就把三界都毀了,給我們陪葬,阿酒,你說好不好?”


  我一怔,一口冷茶含在嘴裏不上不下了一會兒,最終翻著白眼咽了下去。


  “嘁,你的茶壺裏怎麽會有毒?專門為了害我的嗎?”


  伶妖一聲嗤笑,白玉麵具泛著清冷的光暈,一時間,竟是笑容絕美如優曇驟開,言語間卻是滿滿的與這笑容萬分不符的揶揄:“唉~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害你,可你還是猶豫了一陣,真是叫我心寒呐……”


  她終於舍得瞥我一眼,鳳眸狹長,笑意慵懶,一身煙青長袍猶如披上了水墨名畫,將典雅端莊與萬種風情奇妙地斂於一體,真是個尤物。


  這也是正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子,既不做作也不扭捏,更不會拘於世俗禮法,但又不像尋常江湖兒女那般不拘小節。她若興致來了,想和你鬥上一鬥的時候,決不含糊;拋卻個人私交,各自該保留的秘密,她也絕不多問。


  她將那不知名的銅盒子置於一旁,起身從我手裏拿走紫砂壺,一邊揭了壺蓋往裏添熱茶,一邊同我說道:“有人來找你了。”


  有人來找我?我略一思索,心下已有了答案,便問:“在哪兒呢?”


  “喏,就在樓下院子裏。”她走到窗前,用下巴指了指庭院中那個墨色身影,“已經來了有一個時辰了,你趕緊去看看吧。”


  我點頭,轉身下樓。


  越往庭院中走,墨色身影便越發得清晰。夜色中,這個身影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如若不是伶妖這璿璣樓裏的布置波橘雲詭,一舉一動一絲一毫皆在伶妖掌控之中,隻怕他在這裏站上一夜,我都未必能發現的了。


  —— 這是封弈,浮屠宮無色界的空處天。


  他冷冷地看著我走近,臉上是我十年來見慣了的冷漠表情。這個人的冷淡從來都是自骨子裏透出來,冰冷刺骨,冷若冰霜。他寒冷沉默得有如一柄沉默的劍。這也是持善最得心應手的一把劍,隱而不發,不鳴則已,出鞘必傷人。


  封弈道:“主上要我帶話給你。”


  我皺眉,心裏不禁微微惱火起來,卻還是耐著性子問他:“什麽話?”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我聞言一怔,心中惱火霎時平複無蹤,進而有了一番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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