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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大軒西北之地,為萬祖之山,曰昆侖虛,巍然幽隱,太帝之居也。


  昆侖山上有天門,物華天寶,雲階月地。天門廣納淑質英才,門下弟子皆懷瑾握瑜,不同流俗,有天人之姿,為凡世所敬仰,爭相傳頌。


  秦寧就是這些鳳毛麟角的天門弟子中的一個。


  除卻受萬人敬仰的天門弟子的身份外,秦寧自身也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大軒明澤王爺的獨子,帝都泰平城裏貴不可言的皇孫寧世子,真正的龍血鳳髓。


  因為從小被送入天門修學的緣故,秦寧與外界世俗接觸極少,皇室同輩之間親厚的兄弟姐妹則更少,唯一一個與他談得來的,便是三皇叔家的堂兄秦黎。


  近日,秦黎遣人給他送來一封家書。信中並未談及什麽要緊事,無非是像往常一樣,關心一下這個堂弟的日常起居,告訴他明澤王府與自己都一切安好不必掛懷,順便再給他講一講泰平城中最近發生過的趣事。


  這一次的家書裏倒是多了些有意思的東西——信的末尾,堂兄秦黎寫道:


  “黃粱易夢,妙人難得。”


  秦寧不由得眼前一亮,麵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是天門對弟子最基本的要求。


  至於這“黃粱夢”,卻是六年前一樁舊事——秦黎十二歲那年,無緣無故失蹤了一整夜,其父三皇子秦康急火攻心,明帝龍顏大怒,宮裏人心急火燎得找了半天也不見其蹤影,出動的禦林軍搞得全城戒備森嚴,嚇得百姓個個躲在家裏,大氣兒都不敢出。


  最後還是泰平京兆伊戰戰兢兢地求見,將熟睡的黎小世子給送了回來,並信誓旦旦地說他們發現黎小世子時,小世子就是躺在門外睡著了。


  恰逢趕上秦寧從天門回來,應明帝之邀在宮中小住,因此得見事態前後。那時他方十歲,在天門修學已愈五年,雖算不上小有所成,眼力總是較普通人高出許多,秦黎被送回來時,他一眼就看出,堂兄秦黎這是吃了黃粱夢。


  秦黎好說歹說,總算哄得秦寧“勉為其難”地答應,在下一次回家之時,給他帶來黃粱夢的解藥。這也成了他與秦黎之間不為旁人所知的小秘密。


  天門門檻甚高,門規也甚嚴,除非團圓佳節,或家中有大變故,否則門下弟子輕易不得下昆侖。算起來,秦寧一年之中回家的次數也不過五六次,屈指可數。


  秦寧依照約定將黃粱夢的解藥帶回給秦黎,但記憶的複蘇猶如春日萬物之複生,是一件循序漸進的事情,秦寧自然等不及秦黎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回想起來。


  十歲本就不是個記事的年紀,加之天門日日教導弟子清心寡欲,不可執著於外物,久而久之,秦寧也就淡忘了此事。


  沒想到時隔六年之後,堂兄秦黎舊事重提,竟已是冤有頭債有主了。


  察覺到麵前這個女子一念三變,秦寧更加覺得奇怪,嘴角甚至微微勾了些許,泄露出幾分少年人的頑皮來:“你在想什麽?為何不說話?”


  慕安挑了眼梢,朝秦寧瞥去一線目光,似笑非笑:“說什麽?”


  “六年前給黎哥哥下黃粱夢的人,是不是你?”


  “六年前啊……”慕安故作苦惱地想了一會兒,無辜地搖了搖頭,眯著眼笑道:“不記得了呢。”


  秦寧隻感到怪異。眼前這個女子看起來年級並不大,但身為天門弟子的他卻看出這女子分明不是麵貌上那般年輕,但要說真實年紀,他卻又看不清了,此為一怪;

  女子先前言語活潑,眼神清澈,讓他覺得有趣而無害,這會兒說話卻是驢唇不對馬嘴,且一雙眸子幽涼深邃,似乎在謀算什麽,此為二怪;

  況且這女子能逼得他待人親善得體的堂兄秦黎用鐐銬鎖住腳,卻又沒被關進地牢,而是坦然安置在府院樓閣之上,此為三怪,也是最怪異的地方。


  正當秦寧兀自陷入好奇之時,慕安突然道:“你能不能替我解開腳上這鐐銬?”


  秦寧朝她看過去,少年狹長眉眼皎明如南海珍珠,配上這一身仙氣飄飄的錦繡白衣,與初夏暖陽裏的微風是一般的雋逸怡人。


  慕安提起裙裾,露出被沉重精鐵鎖住的雙腳,鐵鐐銬壓在繡著海棠花紋的羅帛鞋麵上,纖纖玉足不堪其重,連那海棠花都像要被鐐銬壓斷了,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少年往女子的腳腕處看了一眼,目光又恢複到最初一眼裏的高冷淡漠。


  “我沒有這腳鐐的鑰匙。”


  “這樣啊……”慕安癟了嘴,言語間盡是失落,眼波流轉處卻如秋水潺湲,在眼梢凝出詭秘的光,“那你能不能帶我下去?”


  “帶你下去?”


  “是啊,這下邊兒好戲就要開場,我一個人坐在小樓上,豈不掃興?”


  秦寧的眼睛微微瞪大,話語中透出迷惑:“看戲?”


  慕安含笑點頭。這一笑十分狡黠,卻又不露半點兒戲弄之意,秦寧看得微微皺眉,但心思已被吸引過去。


  略一思索,秦寧便答應下來:“好。”


  拈起最後一塊玫瑰酥糖,慕安眯起眼細細品嚐,笑意更深。


  要說起秦寧帶她下樓的方式,也是耿直。


  慕安雖不指望一個從小就被有預謀往薄情寡性這條路上帶的人會憐香惜玉,但也沒想到秦寧會直接提起她腳上鐐銬拖曳的鐵鏈,一步一步領著她下樓。這做法看似減輕了她腳上的負重,實則行走之間極不隨心,有如押解邢犯,憋屈得很。


  再看走在前麵的秦寧,姿態清高,麵容俊秀,腳步沉穩,一根粗陋的鐵鏈到了他手裏,也能被提出玉拂塵碧如意的雅靜。這一路引得來往侍從頻頻側目,慕安低頭掩麵,無地自容。


  正廳裏是待客的,宴席要設在內院,最好是風清日暖晴空萬裏花木妍麗的後花園,花開半賞,酒過微醺,於好景處品珍味。


  屆時秦寧是要隨父親明澤王爺一同赴宴的,慕安一介平民則沒了上桌的資格。她便讓秦寧將自己待到花園鶴門後的花牆下蹲著,透過芳香細漱的花牆間隙去看那繁花宴上,眾生百態。


  皇室中人坐上首,因此慕安沒費什麽功夫就看到了榮昌王府的人,來的除了榮昌王爺秦昌本人外,還有秦彥、一個麵容溫雅的年輕男子和一個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峨冠寬襟,手中握著一把鬆煙描鶴的折扇,據麵貌與氣質來看應當是楚州城主楚勉。


  至於那個溫雅的年輕人,和顏悅色,儀表堂堂,眉宇間與秦昌幾分相似,正在同秦彥說笑,不知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幾句話逗得秦彥咯咯直笑。慕安猜測,這莫不是榮昌王爺的長子、自己素未謀麵的那位榮昌世子秦珩?


  秦寧將她帶到花牆下安置好後,徑自去找父親明澤王爺秦澤。慕安順眼瞧過去,看到的是一個身著墨綠華服的中年男人,如秦寧一樣的狹長眉目,卻比秦寧多出一份成熟與嚴厲,不苟言笑,見到秦寧走近行禮也隻是淡淡“嗯”了一聲,甚是威德。


  好一個嚴父。慕安瞧得暗暗搖頭,這父子倆除了容貌相像外,差得也太遠了。


  除此之外,未再看到熟麵孔,倒是聞見酒香肉酥,饞人得很。


  秦黎那廝正站在宴席前,笑容和煦,儀表堂堂,與眾賓客舉樽共飲,待人處事都融洽得恰到好處。


  是個不好對付的。慕安瞧得又搖了搖頭,這簡直是隻成了精的狐狸。


  蹲得久了,腳麻,慕安挪了挪身子,扒拉著花牆,開始百無聊賴地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來不及數二,就看到有侍從慌慌張張跑過去,湊近秦黎耳畔說了句什麽,臉上猶帶著驚恐之色。


  秦黎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一雙黝黑的眸子更加幽深,照不進一絲光亮。


  “看來我數得慢了呢……”


  慕安禁不住嗤笑出聲,隱在觥籌交錯的花園一隅,稍縱即逝,無人聽得見。


  秦黎沉著臉對賓客道了一句“失陪”,便匆忙離去,留下一眾客人不明所以,麵麵相覷,紅光猶照滿麵。


  路過花牆時,秦黎似是有所察覺,腳步微微慢了半步,朝花牆後瞥了一眼,遠望去不甚明顯,慕安卻在近處看得真切,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緊張得屏住呼吸。


  大概並沒有。


  秦黎也隻是驚鴻一瞥便大步走過去,再沒回頭看一眼。


  慕安鬆了口氣。


  也是,剛搬進新府邸就發生這樣的事,誰還有心思去管閑人?

  須臾,就有各家家仆陸陸續續跑過來,給自家前來赴宴的主子們小聲報信,隱約可聽到“後院”“屍體”“不祥”的字樣。


  高官權貴們漸漸騷動起來,甚至有人麵露懼色,兩股戰戰,想要提前退場。


  花牆掩映下,慕安無聲地笑了。


  ——看來她猜的不錯,這城中的陣法,果然是要延展的。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


  慕安聞聲抬頭,看到秦寧逆著光站在她麵前,看不清表情,但仍是清俊靈秀仙姿飄渺的姿態,衣袂翩翩,不染纖塵。


  初夏的光線好得有些刺目,慕安抬起一隻手遮住眼,嘴角笑意淺淺:“為什麽這麽問?”


  “我聽到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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