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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今年的四月十七是個好日子。


  恰值小滿,滿者,夏熟作物之灌漿飽滿也,分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小暑至。


  最重要的是,這是大軒黎世子年及弱冠,在帝都泰平開牙建府的日子。


  秦黎終於從皇宮搬了出去,站在自己新府邸的小樓上,看著階前門後張燈結彩,紅綢喜慶,蹲坐門口的石獅子威嚴抖擻,官員權貴竟相恭賀,道一聲“黎郡王”。


  一雙深如淵明如鏡的瞳子幽然入墨,嘴角卻牽出三分和善,笑意卻是涼薄如水,怎麽看都不像是愉悅的樣子。


  “有人給你送禮,你還不開心了?”


  聽到問話,秦黎轉過身去,看到慕安坐在茶幾前仰頭看著自己,一臉純良無害的好奇,手裏還端了一碟子糕糖點心,吃得嘴角全是碎屑。


  秦黎笑了。他這一笑,流光溢彩,周遭沉悶的景色一夕鮮活,像是得了他雙眼中光華的恩惠。


  “自然是開心的。”


  “沒看出來。”


  慕安毫無自覺地拆穿主人家善意的謊言,順便掃一眼底下陸陸續續進府的客人,像是有些不耐煩了,喃喃道:“怎麽還沒來……”


  秦黎奇道:“你在等誰?”


  “泰平首富鄧才坤。”慕安說著又拈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嚼起來,口齒倒是依舊清晰,“就是前些日子把你七叔鬧得雞犬不寧的那位老爺。”


  秦黎失笑:“你對這事倒是上心。”


  頓了頓,又道:“我也在等人。”


  慕安自顧自吃著糕點,像是沒聽到。


  秦黎兀自緩緩說下去:“我在等無雙公子。”


  咀嚼糕點的節奏慢了一拍,慕安冷冷睨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不安好心。”


  “話可不能這麽說。”秦黎不以為意,一雙眼仍是俯視下麵絡繹人流,“無雙公子是世外高人,吾輩誰不想結交?”


  慕安輕淺地笑起來:“你還是少打他的主意。”


  “哦?”


  “窺測我的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姑娘這句話,還真是沒有說服力。”


  說話的時候,秦黎的視線微微下移,落在茶幾下慕安的被裙裾遮住的一雙腳上。


  慕安似是坐得累了,微微調整一下姿勢,挪動間引得腳步動作,牽扯出一陣鐵索碰擊的叮當聲。


  秦黎看得眼眸深深,慕安本人卻對此置若罔聞,仍是一臉天真無辜的神情:“來了……真巧,榮昌王爺前腳剛進門,鄧才坤後腳也跟著進來了。”


  秦黎含笑點頭:“那在下先下去招待一番,慕安姑娘請自便。”


  慕安沒理他,仍是專注看著陸續進府的人們,不時往嘴裏送一塊糕點,吃得津津有味。


  這著實無趣。看了一會兒,慕安便乏了,悶悶放下糕點,慕安百無聊賴地想到,要是灼華和禦冰在就好了。前者可以任她欺負,而後者可以幫她一起欺負前者。


  可惜也隻能想想了。她是“自願”跟秦黎回來的,還在秦黎友善的陪同下,特地叮囑灼華與禦冰好好待在王府裏,安心等自己回去。


  腳上鐐銬沉重,壓得慕安腳腕酸痛,腳背怕是已經青了。這鐐銬是由精鐵打造,沒有鑰匙輕易打開不得,怕是借來楚狂的承影劍都劈不動。


  她也不想受製於人,奈何那日孤塚偶遇時,秦黎一句“你若不同我走,我便將前丞相容成風彥下葬此地的消息,昭告天下”,逼得她投鼠忌器。


  秦黎不說掘墳曝骨——好歹是他敬重的老師,他還做不出這等禽獸行為;也不說治她暗算皇親國戚之罪——慕安想逃易如反掌,最不濟也是退回爻辭穀去,屆時秦黎連她一根毛都抓不到。


  他說的偏偏是:昭告天下。


  這樣的後果可大可小——倒不至於再被刨屍,明帝的氣量還沒小到要跟一具骸骨三番兩次地過不去,便是明帝想,民意也不讓。但容成風彥埋骨之地一旦鬧得人盡皆知,卻是在荒山野地裏,入不得祖陵,頌不得青史,平不了人心,無疑就會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無雙會知道。


  慕安想,他若是知道了,該有多難過。


  這秦黎大概是個擅於拿捏人心的,專往軟肋上下刀子。他對慕安提出的條件卻也算不得過分:“當年你欺在下年少戲弄於在下,在下可是記恨至今呐,所以慕安姑娘,這次好不容易逮著你,怎麽著也得讓在下出了這口惡氣,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不知黎世子,打算怎麽出這口惡氣?”


  “這個容易,在下聽姝兒說,姑娘是個妙人,又聽雲嫻提及,姑娘與無雙公子似乎關係匪淺……”


  “你這是在打無雙的主意?”


  “姑娘莫要緊張,在下隻是對無雙公子之名仰慕已久,想要再次一睹真容罷了。”


  “嗬嗬。”


  “過幾日便是在下二十歲生辰,屆時會搬出皇宮,去宮外府邸居住。”


  “嗬嗬。”


  “在下希望姑娘來府上小住幾日,看看能不能請出無雙公子。”


  “嗬嗬。”


  “姑娘不必這樣笑。畢竟無雙公子行蹤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下想尋都無跡可查,隻好另辟蹊徑了。”


  慕安心裏暗罵我把你個另辟蹊徑的登徒子最好叫無雙一腳踢進黎海喂鯊魚去,麵上卻是笑容和善地應了。


  秦黎頓時大喜,對著慕安就是一個長揖,口中說著“在下於府中恭候大駕”。沒想到今日慕安剛進他的郡王府,就被他拿鏈子鎖了腳。


  想來也是啼笑皆非。既來之則安之,慕安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卻突然感到身後異樣。


  像是……被人盯住的感覺。


  慕安霍然回頭,抬眼就看到一個俊秀少年。


  這當真隻是個少年郎,一頭墨染的長發以鎏金發冠高高束在腦後,露出一張清俊朗逸的麵龐來,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一雙狹長的眼睛形如鳳翼,眼梢生生透出凜冽的寒意與淩人的貴氣,點翠般的眉宇卻溫潤英秀,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份天生的凜然之氣,瞧起來說不出的舒服。


  少年的眼神也是十足的冷淡,如天仙入世,不忍看凡俗。


  這份氣勢可不像是來監視人的,再說那眼神,與其說是冷淡,倒不如說是冷淡為皮頑奇為裏,不然哪會耐著性子打量她這這麽久,就連在她堪稱無禮的注視下都不會露出一絲煩色。


  再看這少年的穿著,一身滾雪細紗的束袖白衣,襟邊袖口均用金線繡以精致祥紋,佩緞織白玉腰帶,外穿一件薄綢的淺色藍袍,潔淨輕盈,連腳上的踏雲履都看不出一絲灰塵,真是清高雅正,仙姿飄渺。


  慕安心裏頓時有了計較——眼前這位靈秀少年,想必就是自幼被送入天門修學的那位天之驕子、明澤王爺家的小公子秦寧了。


  確乎有幾分天人之姿。


  天門的規矩慕安多少知道些,這位秦寧小公子此番下昆侖,怕是專程來賀堂兄府邸建成的。


  可惜了一個翩翩少年郎,落到那幫道貌岸然的老家夥手裏,好好的靈氣都要被磨成朽氣了。這才真是暴殄天物。


  她想了想,反手將糖糕碟子端起來,笑吟吟地向秦寧問道:“吃嗎?”


  秦寧眼中訝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被很好地掩飾過去,恢複那一派高冷,看著慕安手中的糕點,淡然搖了搖頭。


  “不喜歡嗎?”慕安喃喃著,像是有些失望,順手拈了一塊自己吃起來,“你是秦寧吧?”


  秦寧愈發感到詫異,這次連掩飾都忘了,瞪大了眼看著慕安,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少年聲線幹淨爽朗,與他這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相差甚遠,慕安聽得愣了一下,繼而笑起來:“我猜的。況且你這一身,可不就是天門弟子的裝著?”


  秦寧更覺驚奇:“天門弟子甚少下山,百姓多是耳聞,鮮有目見,你如何能認得出?”


  “……”慕安心中暗歎,那幫老家夥果然教壞了一棵好苗子,好好一個聰慧少年愣是被荼毒成這般呆萌模樣。


  秦寧等了一會,不見慕安回答,隱隱覺得氣氛僵硬。思忖片刻,他又問道:“莫非你就是六年前給黎哥哥下了黃粱夢的人?”


  慕安一怔,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一句“你怎麽知道”,話到嘴邊堪堪停住,她涼涼地打量了秦寧一眼,心中關於秦黎的所有未解的謎題,都在這一刹那如金線串珠般流利地關聯起來,悉數破解。


  難怪秦黎能擺脫黃粱夢的藥性,難怪他一心想見無雙,難怪他綁了自己還能有恃無恐……因為他讓秦寧回來了。


  她怎麽就忘了還有一個秦寧呢?


  天門既然敢冠上一個“天”字,也就不會隻是浪得虛名。秦寧是天門高徒,六年前幫秦黎解除黃粱夢的藥性已不算難事,如今再回來,隻怕對上無雙也不會太容易落敗。


  秦黎幼時,明帝曾讓他拜入容成丞相門下,因此秦黎尊容成風彥一聲老師,那麽與老師家獨子容成玘也就是同門。他對容成風彥尚且敬慕至此,對容成玘怎會不是關懷備至?


  慕安並不知道無雙是何時出的爻辭穀,但無雙出穀後顯然是去過大軒的皇宮,那麽秦黎與無雙隻要有過一麵之緣,就必然會引起秦黎的懷疑,且非得找機會驗證不可。


  她又想起六年前初見時,無雙就是衝著天門去的,這其中,會不會也有秦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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