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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堪得杯酒祭黃土

  山外山,城外城,五十裏地一荒墳。


  說是荒墳,卻也隻是堆砌一土塚、立了一石碑。碑上無字。


  不過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野地罷了。


  荒陵雜草之上,隻站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一個錦衣,一個白裳。


  ——慕安不曾想會在這裏遇見秦黎。


  “原來是慕安姑娘。”秦黎反倒熱絡地朝她走過來,“我就說,在下與姑娘是見過的。”


  “黎世子。”慕安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秦黎關切道:“此地相距泰平城已遠,不知慕安姑娘怎的孤身一人到了此處?”


  慕安反手就將問題拋了回去:“黎世子此時不在皇宮裏賞花喝茶,到這荒山野地來做什麽?”


  秦黎嗬嗬一笑:“自然是……來祭拜。”


  慕安眼梢微挑:“祭拜何人?”


  秦黎整了整衣衫,麵上顯露出來幾分肅穆,一字一字莊重道:“祭拜先師。”


  語罷,麵向無字孤塚,鄭重長揖。


  慕安的眼眸閃了閃:“這塚裏……是何人?”


  秦黎回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屍骨是姑娘著人斂的,墳碑也是姑娘著人立的,如今姑娘卻還來問在下,這塚裏葬了何人?”


  慕安的臉色倏地沉下去:“你怎麽會知道……”


  “在下方才說了,今日前來,是為祭拜先師。”


  慕安不再多言,隻冷冷看著對麵那人。秦黎卻是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對她戒備的神情毫不在意,一雙墨深粲然的眸子看人時帶了些許迷離,竟讓人生出幾分含情脈脈的錯覺來。


  她又想起前幾日榮昌王府小院初見時,秦黎的那一句,“在下與姑娘,可曾在哪裏見過?”


  那時她隻當是這個小世子性子輕佻,加之剛與他妹妹雲嫻郡主鬧了不愉快,便沒有細想這句話。


  今日再看,自己與這黎世子,隻怕真的有過一麵之緣。


  秦黎在慕安的注視下,從自己帶的食盒裏拿出酒菜瓜果,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碑前,朝著墓碑與孤塚謹肅一叩首。


  又倒上三杯酒,秦黎仍跪立墓前,一杯敬天,一杯謝地,餘下一杯,自己一飲而盡,沉聲道:“學生秦黎,來看您了。”


  慕安垂下眼瞼,心中思緒紛亂。餘光瞥見孤塚外的山林草木深深,她驀地想起六年前的一樁舊事來。


  那時她剛將無雙撿回去一個月。為了能博抑鬱寡歡的少年一笑,她也算是煞費苦心,在穀中對其寬容自不必說,偶爾外出遊玩時,也總想著給他帶些小玩意兒回去。


  但她還從未告訴過無雙,她為容成家枉死的人,一一斂了骨。


  ——容成風彥被判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按律當誅九族,淩遲處死;死後亦當棄屍荒野,受涅泥汙骨、野狗啃屍之辱。


  明帝念容成家三代為宰,世代忠良,且通敵叛國者僅容成風彥一人,便大發慈悲免去了容成一家其餘人的肉刑,賜下毒酒,讓他們自行了斷,以謝君恩。


  至於容成風彥本人,雖免去了淩遲之苦,仍是逃不過午門斬首示眾的下場,屍首分離後頭顱高懸午門城牆之上,身體則被扔去了亂葬崗,不得入祖陵。


  慕安當時諷刺地想,這還當真是天大的寬容。


  無雙那時之所以能幸免於難,是有人早一步給他送來解藥,又找來了與他身形相似的屍體,裝扮成他的模樣蒙混過去,再多處打點,千辛萬苦才將他偷了出來。


  即便如此,容成家上下百餘條人命仍是斷送,最終也隻保住了他一人。


  這一條命,何其奢侈。


  罪臣之家,無人敢近。城中百姓縱是心中憐憫,也隻敢遠遠觀望。百餘條人命被草草葬入祖陵,無人修葺;容成風彥屍首分離,曝屍荒野,無人問津。


  慕安卻不管這些。她那一趟出穀後,領著爻辭穀的仆人一道,徑直往泰平去,先是低調地將容成家祖陵修整一番,又趁夜偷了高懸城牆一月有餘的頭顱,前後動手皆幹淨利落,不著痕跡,刑部想查都無從下手,著實將明帝氣得夠嗆。


  辨尋容成風彥的屍體卻要麻煩得多。亂葬崗上,屍首堆遝,鬼叫狼嚎。對於慣食腐肉的動物來說,新鮮的屍體無疑是難得的美味。身居高位者,常年養尊處優,錦衣玉食,肉質更是鮮嫩,會遭到分食搶奪也不奇怪。


  司空玉醫術卓絕,他做出來的仆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承襲了他的醫術。在屍堆中辨認屍體雖說麻煩,也不算難事。可惜待到容成風彥的屍體終於被找到時,已經露了半身骨架,白骨與肉身上遍布利齒咬痕,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默然歎了一聲“造孽”,慕安不忍再看,隻吩咐仆人將屍首縫合,清潔一番後為其穿上壽衣,蓋棺定論,尋到一處僻靜之地,入土為安。


  ——容成風彥屍首下葬之地,便是此處孤塚荒陵。


  立塚樹碑,卻不敢在石碑上題字。亦不知該題何字。慕安早被司空玉帶出了一副淡漠性子,冷情入骨。她對這場禍事中孰是孰非毫無感觸,為容成風彥斂骨也不過是看在無雙的份上。


  她原先還存了以此事來讓無雙安心的打算,如今見容成風彥連屍首都不全,便打消了將此事告訴無雙的念頭,免得他聽了更加難過。


  至於這石碑,也就始終沒有題字上去,隻孤零零佇立墳前,如同一個無聲的護衛。


  下葬那日,天陰霧濛,慕安指揮仆人將棺木下葬時,忽有一仆人前來匯報:“姑娘,有人在偷看。”


  慕安心中一驚,以為是自己竊取頭顱之事被發現了,四下環顧卻不見人影,隻怕是還在暗處觀察情況,等待時機將自己一行人一舉拿下。


  想到一會兒打發起來又是麻煩得很,慕安沒好氣地問道:“來了多少人?現在何處?”


  仆人答:“隻一個孩子,躲在那邊草叢裏,遠遠觀望。”


  “孩子?”慕安皺了眉,朝著仆人說的草叢望過去,什麽也看不清,便吩咐道,“把他抓過來。”


  “是。”


  話音未落,仆人身形閃動,腳下疾行如影,鬼魅一般朝那處山林掠去,快到肉眼無法捕捉。


  不多時便見仆人返回,手中果然拎著一個半大的孩子,還在不斷呼喊掙紮。


  “姑娘,人帶回來了!”


  “放開我!你放開我!救命啊……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要是敢傷害我,我爹娘不會放過你們的……快來人!救命啊!”


  仆人對此從而不聞,一手揪著孩子的後領,一手將孩子的胳膊反鎖身後,防止他出其不意地傷了慕安。


  慕安淡淡看去一眼。


  這個孩子顯然很害怕,也很稚嫩,雖然盡力擺出凶狠的模樣,還在堅持不懈地大聲呼救,但眼裏的恐懼與慌亂卻藏不住,怎麽看都是色厲內荏。


  看起來和我撿的那孩子差不多年紀。慕安這樣想著,也就不想再多追究,加之這幾日為斂骨之事操勞,讓她很是疲憊,甚至連隨便盤問幾句的心思都提不起了。


  她朝另一個仆人問道:“這一趟出來,可有帶‘黃粱夢’?”


  “帶了。”仆人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翠綠小巧的玉瓶子,遞給慕安。


  慕安從玉瓶裏倒出一粒鮮紅圓潤的丹藥,給仆人手裏的孩子喂下去。


  那孩子看到藥時掙紮得更加厲害,大概以為是毒藥,聲音裏都帶了顫抖的哭腔:“別……救命啊……我不要吃……救……唔!”


  慕安將藥塞進他嘴裏,一把捂住他的嘴逼他下咽,看著他淚眼婆娑的可憐模樣,慕安頓時起了玩心,故意壞笑道:“看你還怎麽聒噪……”


  “咳咳……”吃了藥,孩子隻覺得意識漸漸模糊,他努力睜大眼,想把這個看似無害實則可惡的女子看清楚,惡狠狠地想著便是死了也要去找她索命。


  奈何藥力發揮得太快,那孩子隻覺得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女子的音容笑貌也越來越虛幻,直到天昏地暗,一片漆黑。孩子歪著頭倒在仆人懷裏,發出熟睡中均勻的呼吸聲。


  “真是個傻孩子。”


  慕安好笑地搖了搖頭——“黃粱夢”藥如其名,隻是一味助人入眠的藥,醒來就會會讓人忘了近期發生過的一些事,卻不會損害人的心智,隻當是錯記或空想,宛如黃粱一夢。


  事後她讓仆人將這孩子送到泰平府衙門口。畢竟這孩子一身錦緞織羅,生得白淨可親,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隻是不是怎的跑到了這片荒郊野嶺,多半是出來玩耍時失了方向。


  將他送回泰平,自然會有官府替他尋來家人。


  此事不過是一個小插曲,慕安並未放在心上,後來回到爻辭穀,無雙不曾向她打聽過相關事宜,她也不會主動提及,就漸漸忘了。


  如今在容成風彥的墓前回想此事,慕安不免懷疑,秦黎或許就是當初那個被她喂了黃粱夢的孩子。


  她當時一心隻想將人打發了,並不曾仔細觀察過,現在想來,似乎那孩子確乎生了一雙極亮的瞳子,熠熠生輝。


  飲盡最後一杯酒,秦黎對著墓碑頓首跪拜後,才緩緩起身。


  像是察覺到慕安的思緒,秦黎轉過頭來看她,回眸一笑時,一雙瞳子斂盡日月光華,卻又如古井幽潭般深不見底:“慕安姑娘,可是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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