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誰其與歸> 第五十五章 何必憐我一生孤

第五十五章 何必憐我一生孤

  初夏時節的花園,總是含苞待放的多。綠蔭漸盛,湖棹波光,隻消一陣微風,便可架起滿園的薔薇香氣。


  楚狂抱著劍坐在湖邊欄杆上,和著黃鸝鶯啼哼起了小調;在他身後的石桌前,坐著一個中年文士,手中握著一把鬆煙描鶴的折扇,峨冠寬襟,豐采高雅,望之儼然。


  說是中年,也不過是從一身檀色祥紋服的樣式得出的猜測,再者其眉宇間由年歲積累出的成熟穩重,總是年輕人偽裝不了的。


  初夏的午後,陽光已微醺,楚狂於這招搖柳絮裏朝楚勉看過去,一雙見慣了刀鋒血雨的眼眸裏也如灌了酒般,微微迷蒙起來。


  三十一年又八個月。楚勉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從年少初見時,楚狂看到的他就是這麽個文質彬彬的模樣,好像萬事都成竹在胸;如今時隔三年久別重逢,楚狂也沒看出他和以前有什麽不同。


  借與門前磐石坐,柳陰亭午正風涼。楚狂一邊晃著腿一邊想到,要是此時有壺酒在手就好了。


  他這麽想著,也就這麽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口:“隻差一壺酒。”


  “哦?”


  楚勉顯然是聽清了話,收了折扇,含笑朝楚狂看過去,扇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石桌上:“敬德這是犯饞了?”


  “嗬。”楚狂哼笑一聲,翻身跳下欄杆,抱著劍向楚勉走過去,“我隻是覺得,今兒個風和日麗的,有花有木,又有你在,最適合把酒言歡。”


  “既然如此——”折扇敲在手心,楚勉衝旁邊的小廝招招手,“我這就叫人給你買酒來。”


  “嘿嘿。”楚狂咧著嘴笑起來,“那就有勞了。”


  楚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什麽時候起,你楚狂也變得這麽客氣了?”


  楚狂也學著他的樣子,故作斯文地笑道:“不客氣,如何討得酒喝?”


  “哈哈。”楚勉開懷,“你呀你呀,還是這般有趣。”


  小廝手腳麻利,不多時便抱著兩壇花雕酒與兩隻酒碗返回。楚狂隨手拍開壇口封泥,將其中一壇與酒碗一起推給楚勉,自己則托著酒壇大口灌起來。


  楚勉笑著搖了搖頭,似是有些無奈,也和楚狂一樣直接抱著壇子喝酒,兩隻酒碗反倒顯得多餘了。


  “啊……好酒!”


  痛快地一抹嘴,楚狂滿足地歎了一聲,向楚勉問道:“你這一趟來,可是有什麽事要做?”


  楚勉嗬嗬一笑:“敬德何出此言?”


  “最近的泰平可不是那麽太平了,你在此時過來也就罷了,偏偏還要來拜訪榮昌王爺,真是……不像你的作風啊。”


  “這一番話說得,才不是你的作風。可是別人教你說的?”


  “教?那算不上。我雖是個粗人,卻不蠢。”醇酒入喉,楚狂舒展了眉目,語調也變得綿厚,“你我二人……情同手足。你們一家於我都有莫大的恩惠。若你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記得開口。”


  “你我,本就是手足兄弟。”楚勉一字一頓,語調悠緩,“倒是你,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不回楚州城,不與我見一麵,我就算心中掛念你,都無從打聽你的消息。”


  “嘿嘿……是我的錯,我自罰三杯。”


  楚狂說著就要舉壇暢飲,卻被楚勉攔下。


  楚勉伸手擋住壇口,衝他搖了搖頭,多少有些無奈地勸道:“再好的酒,喝多了也傷身。你還是節製一些吧。”


  楚狂訕訕應了,依言放下酒壇。楚勉也不再言語。一時沉默無話。


  三十多年的記憶忽地就在這陣沉默中紛遝而至,走馬觀花般在楚狂腦中穿插回放。他驀地想起三十一年前自己初到楚州城時,也是這麽個初夏時節。


  那時他才堪堪十歲,同為將門出身的父母在年前與旃陳對戰的沙場上,雙雙殉國。


  他自幼隨父母鎮守邊疆,從未回過故土楚州城。父母死後,他一個小孩子在邊疆也沒了依仗,父親的舊部便將他送回楚州城來,帶著父母的骨灰與那把承影劍,一齊托付給伯父——楚勉的父親、上一任楚州城主。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這句詩是父親告訴他的。父親曾對他說過,楚州就是這麽個“春去夏猶清”的地方。他那時雖不解其意,卻一直記得。


  狐死首丘,倦鳥還巢,落葉歸根。楚狂即便自出生起便沒有回過楚州城,心中仍有對故鄉的向往,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要在戰爭結束後,同父母一起班師回朝,衣錦回鄉。


  隻是沒想到這一次,戰爭終於結束,他也終於可以同父母一同返鄉,卻不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執手而歸,而是他以幼弱之軀披麻戴孝,吃力地抱著兩壇冰冷沉重的骨灰,獨自踏上楚州高聳的城牆。


  “你是……敬德堂弟?”


  ——這是楚勉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那時他剛跪見了伯父伯母,伯父悲歎不已,伯母更是憐他小小年紀失孤,將他抱在懷裏低聲啜泣。


  在這之前,他已哭了許久,眼睛一直腫著就沒好過,抵達楚州城時已是喉嚨喑啞。伯母的懷抱一如生母溫柔,他心中悲苦無可名狀,卻已經掉不出一滴淚來。


  恍惚之間,他感到有另一個人擠進伯母的懷抱來,從他身後伸手將他抱住,像是要替他分擔這份悲痛。


  他回過頭去,淚眼朦朧中看到的,就是同樣年幼的楚勉,那張清秀斯文的麵孔驀然印到內心最深處去,仿佛天生就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楚勉長他兩歲,此後便將他當作親弟弟,處處照顧他,同榻而眠,無微不至;伯父伯母更是待他視如己出,安排他與楚勉一同讀書習武,看著他與楚勉一起長大。


  如此十年,長枕大衾,相伴相惜。


  待到楚勉弱冠,由父母尋了一門好親事,妻子是城中一戶書香門第的女兒,音容婉約,氣質如蘭,與楚勉站在一起十分般配,堪堪稱得上一句天作之合。


  這是好事。彼時的楚敬德如是想道。


  楚勉成親後的第二日,他拜謝伯母伯母十年養育之恩,辭別兄嫂新婚燕爾,將承影劍挑了一壺酒扛在肩上,縱歌大笑而去,隻身入江湖。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王侯,手持承影劍,朝別楚州樓,黎海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從此楚敬德寥了音信,江湖中卻多出一號叫楚狂的人物,不拘禮法,仗劍天涯,人人爭相傳頌。


  他在江湖上獨自浪蕩久了,如今乍一回顧往昔,竟覺得二十年時間也隻是一晃而過。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連楚勉的女兒都已長大,到了可以許配人家的年紀,自己也年近不惑。


  真是日月如梭,歲月催人老啊。


  楚勉將折扇收進袖裏,一隻手在楚狂肩頭輕拍了拍,眼中有感慨之色。


  “敬德今後若有空,還是常回楚州來看看吧,就當是……可憐我這個兄長了。”


  楚狂聽得皺了眉頭,抬眼看人時麵上卻仍掛著笑:“你這叫什麽話?”


  “我隻是覺得,你離家久了,總該回家看看。”


  “我本就是孤兒,在哪兒不是一樣?”


  此言非虛,楚勉聽了卻不喜歡。他早就將楚狂視為親弟弟,因此並不認為楚狂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可又無意在這種事上與楚狂反駁,便輕巧地換了個話題:“我聽說,你這幾年在外麵新收了弟子,還認下了一個侄女?”


  楚狂先是一怔,繼而回想起慕安與灼華初到王府那晚的說辭,臉色頓時黑了幾分,僵笑道:“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沒你聽到的那麽熟。”


  楚勉一直留意著楚狂的神色,此刻見他看似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可言語間分明透著一絲熟稔與關切,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楚狂悻悻瞪他:“你笑什麽!”


  “哈哈……我笑你啊,怎麽幾年不見,你還多出了個口是心非的愛好?哈哈……”


  楚狂臉色愈發黑下去:“我怎麽就口是心非了?”


  “我看你啊,分明就很喜歡那倆孩子。哈哈……”楚勉笑得前仰後合,“那倆孩子叫什麽來著?灼華,和慕……”


  見楚勉想不起來,楚狂沒好氣地提醒道:“慕安!”


  “對對,是慕安,灼華和慕安。”楚勉慢慢止了笑,頗為感興趣地向楚狂問道,“不知這倆孩子,是個什麽來曆?我還從未聽你說起過。”


  “這我可不清楚,都說了是萍水相逢,我追究他們的來曆做甚?”楚狂自嘲似的笑笑,仰頭又是一口酒,“同是天涯淪落人,既然有幸遇上了,便一同走一程罷。”


  “同是天涯……淪落人?”


  楚勉一時想透楚狂這句話的涵義,倏忽抬眼看楚狂時,卻發現了故人眉目間隱隱的風霜與寂寥,隻大口喝著酒,顯然再不願多說什麽。


  他猜測,或許那兩人也同他的敬德兄弟一樣,是孤兒身份?抑或是江湖飄搖,二人在伶仃孤苦時蒙楚狂好心搭救,才會從此與他一道?

  然而不論是哪一種,都稱不上是愉快的回憶,不提也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