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閱罷丹經始覺深
大軒西北之地,為萬祖之山,曰昆侖虛,巍然幽隱,太帝之居也。
昆侖山上有天門,物華天寶,雲階月地。天門廣納淑質英才,門下弟子皆懷瑾握瑜,不同流俗,有天人之姿,為凡世所敬仰,爭相傳頌。
秦寧就是這些鳳毛麟角的天門弟子中的一個。
除卻受萬人敬仰的天門弟子的身份外,秦寧自身也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大軒明澤王爺的獨子,帝都泰平城裏貴不可言的皇孫寧世子,真正的龍血鳳髓。
因為從小被送入天門修學的緣故,秦寧與外界世俗接觸極少,皇室同輩之間親厚的兄弟姐妹則更少,唯一一個與他談得來的,便是三皇叔家的堂兄秦黎。
近日,秦黎遣人給他送來一封家書。信中並未談及什麽要緊事,無非是像往常一樣,關心一下這個堂弟的日常起居,告訴他明澤王府與自己都一切安好不必掛懷,順便再給他講一講泰平城中最近發生過的趣事。
這一次的家書裏倒是多了些有意思的東西——信的末尾,堂兄秦黎寫道:
“黃粱易夢,妙人難得。”
秦寧不由得眼前一亮,麵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是天門對弟子最基本的要求。
至於這“黃粱夢”,卻是六年前一樁舊事——秦黎十二歲那年,無緣無故失蹤了一整夜,其父三皇子秦康急火攻心,明帝龍顏大怒,宮裏人心急火燎得找了半天也不見其蹤影,出動的禦林軍搞得全城戒備森嚴,嚇得百姓個個躲在家裏,大氣兒都不敢出。
最後還是泰平京兆伊戰戰兢兢地求見,將熟睡的黎小世子給送了回來,並信誓旦旦地說他們發現黎小世子時,小世子就是躺在門外睡著了。
這事兒頗為蹊蹺,加之之前泰平城裏剛好出了一些膽大妄為之人,尚未緝拿歸案,明帝便懷疑秦黎這一夜的失蹤與之有關,如今昏睡不醒怕也是遭了那些人的毒手。可被傳喚來的太醫看過之後卻都堅持說,黎小世子隻是睡著了。
眾人將信將疑地候在一旁,好不容易等到秦黎一覺醒來,神清氣爽,胃口甚佳,果然無異狀,隻是睡得太久有些糊塗了,不知前後發生過什麽。
那些提心吊膽的宮人們鬆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反正天大的事兒也有前幾天偷腦袋的人頂缸,隻要黎世子安康,他們自己的腦袋能繼續長在脖子上就好,發生過什麽都不重要。
恰逢趕上秦寧從天門回來,應明帝之邀在宮中小住,因此得見事態前後。那時他方十歲,在天門修學已愈五年,雖算不上小有所成,眼力總是較普通人高出許多,秦黎被送回來時,他一眼就看出,堂兄秦黎這是吃了黃粱夢。
十歲的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秦寧也是小兒心性,有意在這個自幼與自己交好的堂兄麵前賣弄一番,便將自己看出的情況瞞了下來,連自己父母明澤王爺與王妃都不曾告訴。
待到三日後秦黎徹底清醒過來,秦寧找到秦黎,告知他“黃粱夢”一事,果然看到了堂兄張口結舌的驚異表情。
“你的意思是……我並不是睡糊塗了,而是被人下了這個什麽……叫什麽……黃粱夢的藥?”
“黃粱一夢,藥如其名。”
“那、那我是不是真的,再也想不起前幾天發生的事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有何難?”
十歲的秦寧一臉高深莫測,奈何麵龐太過稚嫩,雖然唬得當時的秦黎一愣一愣的,如今想來隻覺得頗為滑稽。
黃粱夢的解藥確實不好配。但天門中能人眾多,奇珍異寶亦是琳琅滿目,要破解區區一個黃粱夢,還不算難事。
秦黎好說歹說,總算哄得秦寧“勉為其難”地答應,在下一次回家之時,給他帶來黃粱夢的解藥。這也成了他與秦黎之間不為旁人所知的小秘密。
天門門檻甚高,門規也甚嚴,除非團圓佳節,或家中有大變故,否則門下弟子輕易不得下昆侖。算起來,秦寧一年之中回家的次數也不過五六次,屈指可數。
秦寧依照約定將黃粱夢的解藥帶回給秦黎,但記憶的複蘇猶如春日萬物之複生,是一件循序漸進的事情,秦寧自然等不及秦黎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回想起來。
十歲本就不是個記事的年紀,加之天門日日教導弟子清心寡欲,不可執著於外物,久而久之,秦寧也就淡忘了此事。
沒想到時隔六年之後,堂兄秦黎舊事重提,竟已是冤有頭債有主了。
有趣,當真是有趣。他都想下山去,親自瞧個熱鬧了。
也是巧得很,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幾日後,新入門的弟子前來傳話:“秦師兄,師尊叫你過去。”
秦寧轉身看向來人,目光漠然,語調平淡,年紀輕輕已是出塵絕俗如仙人遺世。
“何事?”
“不知。”
“好,我這就過去。”
小師弟就此退下。秦寧姿勢未變,狹長眉目斜斜看向屋頂一角,卻是甚無意義的一眼,倒是麵上不經意間露出一絲不情願來。
若是與秦寧相熟的秦黎在場,便不難看出,秦寧這分明就是不願去見那位師尊大人。
可不情願歸不情願,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既然師尊差人來叫秦寧過去,那麽秦寧就不能裝聾作啞地留在自己屋裏。
秦寧先是去了師尊的房間,沒人。
秦寧沒有半分猶豫就轉身朝昆侖山巔走,甚至內心深處都沒生出半點兒疑惑。
如此又花了一盞茶的功夫,秦寧掠雲踏霧一路攀緣,身姿一如天門要求得那般優雅得體,衣袂平整步履潔淨,甚至連鬢發都沒有雜亂一根。
抵達山巔之時,果然看到一個人在料峭懸崖之畔負手而立,身上鬆鬆垮垮披了件藍袍,淺淡藍色之上散了一頭雪色長發,發絲隨風而動,周身雲霧繚繞,似要飄然成仙去。
秦寧的師尊據說是天門中的高人,外表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卻是滿頭銀發,天門飄逸雅俊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永遠是一副鬆鬆垮垮的散漫樣子,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投喂昆侖山巔的白鶴。
可惜秦寧在他手下待了十年有餘,除了個頭之外,秦寧真沒看出自家師尊“高”在何處,倒是看到昆侖山巔的白鶴胖了不少。
師尊背對著他沒有回頭,卻感覺得到他的到來,於是寂寂開口:“你來啦。”
聲音遼遠,語調幽寂,聽起來倒是真的頗有幾分超脫世俗的飄渺感,如空穀跫音,聞聲不見人。
“嗯。”秦寧應了一聲,繼續向師尊走近,不說他話。
“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師尊感慨了一聲,抬手指著天際飛舞的白鶴,言語中滿是讚美之情,“你看這些白鶴,多好看。”
“嗯。”秦寧看也不看,隻是在師尊身後一尺處站定,隨口又應了一聲。
“疊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臨霞。你看這一隻,嘖,略凶了些,我這幾日投食,就它吃的最多。”
“嗯。”
“翱翔一萬裏,來去幾千年。吾輩為何就不能像這些鶴一樣乘風之上九天呢?”
“嗯。”
“閑整素儀三島近,回飄清唳九霄聞。世間竟有這般美麗又高貴的生靈,上天對它們何其偏愛!”
“……嗯。”
“羽毛似雪無瑕點,顧影秋池舞白雲。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都喜作詩頌鶴,真乃性情中人啊!”
“……”
“驚身蓬集,矯翅雪飛,這些小東西的姿勢真是優美絕倫。”
“……”
“秋霄一滴露,聲聞林外天,相伴而飛,真是友愛啊……噫,你怎麽不說話了?”溢美之詞戛然而止,師尊堪堪反應過來身後弟子的沉默,詫異回眸,露出一張無可指摘的臉,和一臉情真意切的疑惑。
“……弟子見過師尊。”
秦寧規規矩矩地向師尊行禮,借低頭之機掩飾下忍不住抽搐的嘴角,語氣仍是對師長的尊重。
師尊於是慈祥地笑起來,一雙明眸微微眯著,鬆垮袍袖下的雙手從負在背後變為抄在身前,很有年長者關愛晚輩的做派。
“方祁呀,你是我門下最省心的那一個,輕易不來找為師,今日來可是有什麽事要同為師商量?”
“……師尊,弟子是秦寧,不是方祁師兄。”
“嗯?”慈祥的笑臉僵了一瞬,隨即變得更加慈祥,語調也更加和藹,“原來是秦寧啊,是為師糊塗了。那秦寧前來,又是所為何事呀?”
“師尊,是您叫我來的。”
“是嗎?”
師尊瞪大了眼一臉錯愕,秦寧麵無表情地抬頭,兩人麵麵相覷。
身後雲端,兩隻白鶴相逐而飛,引項長嗥,時不時瞅準機會給對方一記啄咬或狠撓,一時間白毛亂飄。
如此靜了片刻,師尊如夢初醒:“啊,對……”
秦寧仍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慈愛的笑容再度回到師尊臉上:“半月後便是你堂兄黎世子的弱冠禮,你該當去盡了禮數,速速下山去吧,莫要誤了日期。”
“師尊說的有理,弟子擇日就下山。”
“蒼波萬裏茫茫去,駕風鞭霆卷雲路。其實兄弟二人的相處也該如這白鶴一般,你且快去吧。”
“……師尊說的是,弟子受教了。弟子告退。”
“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秦寧轉身走得飛快,假裝不知道身後的師尊在同自己說話。
天門冷清,遠不及塵世熱鬧繁華。秦寧身上並無雜物,拜別師尊,輕裝便行下了昆侖虛往泰平去,頓覺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他隨手整了整袖口,指尖觸到一紙信箋,正是前些日子秦黎寫來的家書。思及信中內容,秦寧靜靜想到,此次下山,應該會遇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