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刀光劍影裏,我一身自在。卓朗月一記掌風打掉直追我眉心而來的飛刀,溫言詢問:“鄢姑娘,可要在下為你抓來一人盤問?”
我搖頭,玩心乍起,有意問他:“他們是殺手,我也是殺手,為何你不坐看我跟他們狗咬狗,反而要救我?”
卓朗月撲哧一笑,像是被這話逗樂了,連語調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姑娘也知道在下素來憐香惜玉,怎可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辣手摧花呢?”
“原來如此……”我故作恍然,低頭笑得靦腆,拱手朝他作了一揖,“既然如此,小女子謝過公子……”
他卻神色一凜,一個旋身躍出我三丈外,再站定時,神色變得古怪,手臂上赫然釘著一枚雪亮銀針。
拔出銀針,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卻沒有絲毫惱怒,隻是有些無奈,尚帶著包容。
我惋惜地歎了一聲,早知這會兒動手如此順利,我就該在那針上塗些見血封喉的毒藥。
“哈哈……”琰燁在一旁笑得頗有幾分幸災樂禍,“朗月公子這下該知道,咱小十三兒這朵花兒可不是那麽好摘的。”
“多嘴。”我朝琰燁瞥去一眼,隨意一拂衣袖,他眼瞳驟緊,忙不迭閃身躲避,於是可憐了站在他身後的那位殺手,無辜被我的銀針釘上眉心,死不瞑目。
“嘖嘖,”琰燁猶自戚戚,“小十三兒,你好狠的心。”
說話間肘後折扇一擊,卻是看也不看就震碎了身後那名伺機偷襲者的心肺,這毒辣的手法,也虧得他好意思說我心狠。
到此,所有殺手皆被製服,有死有傷,一地狼藉。
我原想從這幫人口中問問,到底是哪位金主對我上了心。誰知剛一蹲下去,就聽見奔跑斥喝聲由遠及近,“讓開讓開!怎麽回事!”大概是官兵來了。
我不禁皺眉,真是一幫不省心的,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等我們把人都打趴下了才來,時間倒是拿捏得恰好。
江湖人不涉官家事,這是古往今來不成文的規矩。琰燁知我顧慮,湊近我耳邊,不知死活地吹了口氣:“小十三兒不妨先走一步,這兒有我呢。”
這還指望我承他的情不成?我睨他一眼,索性又推了他一把,借力飛身掠出三丈外,懶得再看他們一眼。
“欸,姑娘……”
不用看,這一句溫潤的“姑娘”必是出自卓朗月之口無疑,想來是他挽留我不及。又遠遠聽到身後官兵厲聲喝問:“這是怎麽回事?你們是什麽人!”間或摻雜著卓朗月溫文爾雅的解釋話語。
不禁想到方才他看我的那一眼,竟有些控製不住揚了嘴角,這人也是有趣,我要殺他,他卻還想著庇護我,真不知是該誇他大度,還是該罵他迂腐。
調度輕功一盞茶的功夫,足夠我趕回璿璣樓。照舊是不走正門,直接摸上伶妖的窗欞,卻在剛進屋,就被伶妖一隻茶壺砸了出去,順帶挨了一句陰陽怪氣的嗔責:
“你不是說要在我這兒當夥計嚒?怎麽一樁像樣的生意沒招攬上不說,反倒淨招惹些奇奇怪怪的人來。”
眼疾手快地將她扔過來這隻紫砂壺接住,入手時壺中茶水晃了兩晃,壺壁還是溫熱的。
喝兩口熱茶暖暖身子,我幹脆就坐在這窗口,晃蕩著一條腿向她詢問:“又有誰找來了?”
伶妖白我一眼,在貴妃塌上轉了轉腰身,麵朝裏睡去,聲線泠泠:“還是上次那個人。”
封弈?
我又抿下一口茶水,便將紫砂壺就近放到地上,翻身掠進院中。
黑暗中,那個冷若冰霜的人,果然又來了。
封弈從無休止的黑暗裏走出來,玄衣冷肅,語調堅決:“跟我回去。”
在我心裏,被這個人問候已經不是什麽可喜可賀的事情,如果再被這個人命令,那就是人間悲劇了。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問他:“回去做什麽?”
“是主上要你回去。”
“為什麽?”
“你回去就知道了。”
真是一堆廢話。我忍不住嗤笑,轉身就走:“知道了。”
剛邁出一步,頸側就被架上冰冷鋒芒,驚起一片雞皮疙瘩。
我側目看去,半截斷劍橫在那裏,晦光利刃,蕭瑟冷厲,一如握住劍柄的那人。
——是封弈的佩劍,斷刃。
這把劍太冷,冷得不帶人氣,冷得不容於世。這個人亦是。
劍以“斷”為名,人以“封”為姓。
我真好奇持善是從哪兒找來了這麽一個冷到靈魂裏的人。
我伸手去撥劍,劍紋絲不動,反倒是我的手被這劍刃割出了一道傷口來,血流如絲。
“封弈,你這是做什麽?”
“主上說了,如果你推脫,就把你綁回去。”
我睨他一眼,又是一聲嗤笑:“我不是說過知道了?”
“那便是推脫!”說話間,劍柄狠狠敲上後頸,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時,後頸兀自酸痛。
我琢磨著自己該是躺在自己在浮屠宮那間臥房的床上,再不濟也是被扔到了浮屠宮的大殿內。
可是睜眼時,看到的,卻是完全陌生的陳設。
顧不得後頸酸痛,我騰地一下坐起來,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間屋子。
一張書案,一把古琴,一盞屏風,半爐熏香,玉白牆麵上,懸著兩幅水墨丹青。
陳設看似簡潔,卻樣樣精致非凡品。
右手在袖下暗暗握緊了風迴劍柄。我雖不知這是誰的房間,但我知道這絕不是在浮屠宮裏。
門被適時推開,隔著屏風隱約可見來人身形頎長,衣衫清潤。
我想也不想,就向那人射出一枚銀針。
燭火微風搖曳,屏風後影影綽綽,那人手一抬,銀針已被截在指間,伴著一聲溫和的笑意。
“姑娘怎生這般熱心於恩將仇報?在下兩次出手相救,都要遭姑娘狠心暗算。”
我心下一驚,這聲音……這聲音……
那人從屏風後走進來,白衣勝雪,眉目清朗,臨風而立。
清遠溫潤的男子,清風朗月的氣度,不帶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掙紮良久,才慢慢喊出他的名字:
“卓朗月……”
又是一聲輕笑:“姑娘似乎很吃驚?”
我警惕地盯著他,冷冷問道:“我為什麽在你這兒?”
“嗬,說來也巧。”他施施然落座書案前,絲毫不理會我的警惕與冷淡,“鬧市遇刺,在下怕姑娘受了驚嚇,便想著前去璿璣樓探望一番,誰想到剛好在半路上碰見了劫走姑娘的歹人。”
我心裏一個咯噔,試探地問道:“那人呢?”
“走了。”
“走了?!”
“是在下無能,未能將其生擒,讓姑娘受驚了。”
“可有人受傷?”
“這倒沒有。隻不過……”卓朗月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姑娘似乎對劫走你的那人很是上心。”
我坦然迎上他的視線,淺淺一笑,並不作答。寥寥幾句,說得我手心全是冷汗,心底反倒突然放鬆起來,袖下悄然放開了風迴劍。
真沒想到,這個卓朗月竟然能和封弈打成平手,不知封弈回去複命時,持善會作何感想。
我自認功法上不敵封弈,所以在璿璣樓裏,他要強行帶我回浮屠宮的時候,我連反抗的心情都沒有。便是察覺他要將我打暈,我也由著他去了,權當是小憩,反正一路上自有他封弈護我周全。
隻是沒想到,會叫這卓朗月給半路截了胡。
秋夜的風愈發涼了。卓朗月起身關嚴了門窗,走到我身旁坐下。
我毫不猶豫地劈過去一記手刀,他泰然截住,眼眸深處光如星子,破天荒帶了一絲狡猾:“姑娘這是何意?”
“朗月公子突然靠這麽近,小女子惶恐。”我別過臉去,頰上浮起一片淡紅淺暈,看似小女兒家怕生害羞,手上卻不含糊,又朝他眉心打出去一枚銀針。
他卻不退讓,趁機反剪了我的雙手,頭隻來得及往一旁偏了幾寸,任由那枚銀針紮上的他的頸側。
光影朦朧,銀針璨璨。
他視若無睹,就近湊上我的耳畔,依舊笑得如沐春風:“勞煩姑娘替在下將這銀針摘了去。”
床前燭光幽幽打過來,在紗窗上印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宛如一對交頸鴛鴦,衣袂交疊,發絲相纏。
陌生的男子氣息打在耳畔,帶著若有若無的檀香,驚起一陣異樣的戰栗。
我偏頭去看他,入目便是男子棱角分明的側臉,刀削一般的輪廓,眉目卻溫潤如畫。
視線再偏一些,便能看到他頸上那枚銀針,纖細而冷硬。
遲疑了一瞬,我湊過去,咬上針尾。
微一用力,銀針便被咬出,針尖尚垂著一滴血珠,盈盈如血色珍寶。
“這針已經替公子拔了,可否勞煩公子放開在下?”
“嗬……”
我問得客氣,卻隻得他一聲輕笑,笑而不語。
“公子還想怎樣?”
“朗月隻是覺得,像姑娘這般聰慧的女子,若輕易放手,怕是又要被姑娘算計了。”
我斜睨他一眼:“小女子不敢。”
他卻不依不饒:“那姑娘可否說說,如何才能不與朗月為難?”
“小女子何時同公子為難了?”
“姑娘可是想法設法地要殺我呢,你說這手,我是該放,還是不該放?”
我默然。這家夥什麽時候也學會了滿嘴胡言亂語歪理服人?倒還真是……讓我無話可說。
耳畔,卓朗月悠然輕語,似是歎息,又似揶揄:“原來浮屠宮的殺手,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