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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一別六年,王城依舊。樸素馬車緩緩踏入城門,市井之聲輕易穿透布簾木板,傳到車廂裏坐著的人耳中,修長如玉的手掀起青色窗紗一角,沉默看一眼這泰平城裏的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車外喧囂,車內寂靜。


  這條繁華的街市與六年前相比好像並沒有太大變化,若說有,也無非是更加繁華。


  無雙收回手,青色簾布歸於垂立,隨著馬車的行進而輕輕擺動,在這琳琅熱鬧的街道上,毫不起眼。


  車夫是一個麻布青衣的漢子,戴一頂遮陽的鬥笠,看起來忠厚內斂。馬兒倒是聽話,自己識得路途般穩穩前行,走了這一路都不聽車夫呼喝一聲。


  馬車路過西街口,聽到街邊響起一個喊聲:“老板,麻煩來一份餛飩,不要放蔥!”


  “好嘞,您先坐會兒,很快就給您送上來。”


  無雙識得這老板的聲音,連同周圍的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一起,喚起了年少時的記憶。


  隔著車簾,車夫聽到主人吩咐:“前麵停一停,我想去吃一碗餛飩。”


  “是。”車夫勒韁停馬,體貼地為主人掀起車簾。


  車廂裏的清貴公子走下馬車,一身明淨白衣用料極佳,柔和的色澤如蒙月輝,裁剪亦是十分得當,襯出穿的人頎長挺秀的身材,在這世俗的街市上,輕易招惹來諸多豔羨的目光。


  最特別的是那人眉心的一點朱砂印記,嫣紅靈秀,愈發襯得此人溫潤俊美,氣質出塵。


  無雙走到街口那家餛飩店裏,同店老板溫聲道:“麻煩來一碗餛飩。”


  “好嘞,您稍……“抬眼看清麵前這位客人的刹那,老板忘了言語,不因別的,隻因這位客人容貌太好,氣質太佳,這份沉靜與貴氣顯然與周圍的世俗喧鬧格格不入。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自己這樣粗陋市井的小店裏,而是應該被邀請到貴族盛大而奢侈的宴席上首,授以眾星捧月的禮待。


  然而這位客人卻又不似紈絝權貴那般奢華耀眼,一襲白衣十分素淨平和,優雅之餘絲毫不與市井景象相悖,笑容更是和煦如三月暖陽,這樣的笑容無論在哪裏都能很好地與周遭氛圍相得益彰。


  怔忡隻是片刻,老板很快反應過來,再同這位客人說話時,語氣也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崇敬與殷勤:“您稍……等,很快就好。”


  “好。”無雙微笑著應了,在店裏隨意找了一個空位坐下。木桌與板凳的顏色深暗陳舊,總會讓人覺得上麵殘留了因用的太久而擦不淨的油膩,好像隨時都會弄髒無雙的白衣。


  無雙自己卻毫不在意,靜靜在桌前坐下,靜靜等待自己的一碗餛飩。


  昔日的容成丞相府上,老管家劉厚待幼主容成玘視如己出,十分慈愛。容成丞相公務繁忙,府中女眷又不宜過於拋頭露麵,因此都是老管家帶著小公子此處玩賞,將這王城鬧市逛了個遍。


  若小公子逛得餓了,劉厚便帶他到這餛飩店裏,給他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看他吃得饜足歡喜。


  時隔六年,他還認得這家餛飩店,可惜店老板已經不認得他了。


  不多時,老板便將下好餛飩送來,麵上還掛著記憶中熱情的笑容:“餛飩來了,客官請慢用。”


  “有勞了。”無雙禮貌道謝,舀起一勺帶湯的餛飩,像幼時那般反複吹了熱氣,待溫度適宜了才送入口中,細細品嚐。


  還是記憶中的味道,隻是對麵已經少了老管家那張即便滿是皺紋也關切可親的笑臉。細嚼慢咽著這一碗餛飩,無雙恍然想到一個詞:物是人非。


  早知這四個字傷懷,卻不曾有今日這般感觸良深。


  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默然放下碗筷,無雙將餛飩錢壓在碗下,悄然離去。


  店老板發現的時候,無雙已經走遠了,而碗裏的餛飩還剩了大半。老板隻當是自己手藝粗簡入不得無雙的眼,心中暗歎,像那樣尊貴的客人,果然是吃穿用度無處不精致的,也隻有名廚大家做出的飯菜,才配讓他享用。


  樸素馬車繼續低調行進,走過熱鬧的街市,走過莊重的府衙,走過人煙漸漸稀少的王城邊緣,一直走到一片荒涼的陵園外。


  時近黃昏,遠遠看去,殘陽下的陵園有如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近看時又難掩其滄桑久遠之感。


  若躬逢盛世,萬事孝為先,作為供奉安置先人屍骨的陵園更是含糊不得。眼前這座陵園當初修建時大概也是極用心的,墳陵享殿高大威榮,走道兩旁的走獸石像排列亦是十分講究,佇立的石碑上雕刻了繁複的花紋,可以想見當時前來祭拜的後人恭敬與莊嚴。


  可惜風雨無情,歲月荏苒,如今再來看這座陵園,卻像是年久失修,許久未曾有人涉足的樣子,陵園旁的湖畔蘆葦枯黃蕭瑟,灰蒙蒙的水天一色,荒涼惻惻。


  也難怪,畢竟這是容成家的祖陵啊。


  大概這世上的人都以為,叛逆罪臣容成風彥一家早已絕後了吧?

  正如死亡將秘密帶進墳墓,歲月也會將往昔的榮譽消磨殆盡,徒留斑駁青史書寫下不可考證的罪名,將功與過留與後人來評說。


  鳳眸微闔不忍再看,無雙強行按捺下紛雜思緒,定了定心神,一言不發地走近陵園。


  原以為陵園中的景象定是草木深深,破敗不堪,沒想到這裏麵的情況要比無雙事先預想的要好上許多。雖然不見得有人時常打掃守陵,但陵園中各處尚未有殘缺毀壞,先祖的墳墓也沒有荒草叢生,墳前甚至還可見祭品擺放的痕跡。


  這是……有人年年來祭拜?


  無雙心中訝然。


  他在陵園各處仔細查看,發現陵園雖從外麵看起來不勝淒涼,像是早已被後人荒廢,園內卻是整飭有序;且較六年前最後一次隨父親來祭祖時相比,又多了十幾座新墳。


  ——除去父親容成風彥與他自己,正是與當年無辜受誅連的家族其他人一一對應。


  容成風彥是擔了“通敵叛國”這一深重罪名的人,於國法於祖訓,都不得葬入祖陵。


  至於他自己,本來就還活著,自然也沒有將那具代替自己的外人屍體葬入祖陵的道理;便是自己六年前真的赴了那黃泉路,早夭之子,按規矩也是不能葬在祖陵裏的。


  六年來,無雙無數次憂心過父親的屍骨歸於何處,心中亦知父親必定屍首異處,甚至家中其他人隻怕也逃不過曝屍荒野的下場,雖也想為家人斂骨安葬,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隻能他隻能反複告誡自己不去想,也不能想。


  止步於母親的墳塚前,無雙撫著碑上文字,肅然下跪。


  這是合葬之墓,黑色大理石的墓碑莊重肅穆,碑上以小篆鑿刻著“先考容成風彥妣容成尹氏之墓”的字跡,隻是父親的名字尚且塗了一層紅色,顯然墓裏隻葬了母親一人的屍骨。


  隻怕午門斬首之後,父親的骨骸早已不知所蹤。


  左下小字的落款是:不肖子容成玘祀

  ——是在以他的名義,將亡人一一安葬。


  至於那代替他為容成家族的亡者下葬安魂的人……


  無雙知道,隻有她,別無他人了。


  她讓他等了六年,為什麽卻從來不告訴他這些事?直至今日重回泰平,他才終於得以祭拜亡母。


  “娘親……”


  無雙張了張嘴,隻覺得如鯁在喉,卻連一句哽咽也發不出。


  “娘親,阿玘來看您了……”


  無雙將頭抵在那碑文上,雋秀鳳眸中光彩幾度明滅,盈盈眼睫顫抖了半晌,麵上終於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聲音低啞。


  “娘親,是孩兒不孝,過了六年才來祭拜您,您在九泉之下,可是要怪罪於我了?”


  “娘親,這六年裏,您一定很掛念父親吧……”


  玉色手指清晰畫在碑上字跡上,冷礪石料蹉跎過指紋,一筆一劃,刻骨噬心。


  “父親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不過娘親不用擔心,孩兒定會將父親的屍骨尋回,與您合葬一處。”


  “生同衾死同穴,碧落黃泉,永不分離……娘親,這也是您的心願吧?”


  隱約可見與碑文相摩擦的指腹邊緣顯出微微紅色,殷紅血線自指腹起,順著指骨輪廓起伏匯成血線,一路延伸至指縫掌心。


  十指連心,無雙卻似毫無知覺,溫潤鳳眸靜謐如孤鶩隱於長天秋水深處,一言不發,一瞑不視,悄然匿去聲息,是隱忍到極致的悲與痛。


  “娘親,您素來心善,對孩兒亦是寬容備至。您大概是不肯怪罪孩兒的……是不是因為這六年裏,一直有人代替孩兒請來祭拜您?”


  “娘親,代替孩兒將您安葬、年年都來祭奠的那個人,我也叫她阿玘,不知您可還喜歡?”


  似是回憶起了什麽,無雙嘴角勾出柔和的弧度,眉眼間淺淺溫柔。


  “可惜,孩兒把她弄丟了……孩兒這就去把她找回來,娘親您說可好?”


  “下次,孩兒定會,帶她一起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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