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風雪無歸,故人白頭
慕安的身體衰弱得十分明顯。無雙仔細讀了司空玉的手劄,其中一本確實詳細記錄過慕安的病情與對策,但因無先例可循,下不了定論,隻言重於靜休調養,並無根治之法。
為醫者心思細致入微,司空玉更是一絲不苟,每一本手劄都有其對應的時間與依據,乃至一些未得求證的猜想也會記錄其中,裝訂成冊。無雙卻發覺,關於慕安的那一本,中間似乎少了幾頁。
無雙向慕安問及此事,慕安卻言,她也是直到司空玉逝世後,才看到那些手劄,對於其中是否有缺失,卻是不知。
與無雙談及這些事情時,慕安眼神淡漠,眉宇間倦意深深,像是自上一次病倒後,整個人一下子乏了,少了許多生氣。
轉眼,又是一年霜降時。
慕安睡得不甚安穩,後半夜腦中更是一片清明。透過窗子瞧見東方天欲破曉,索性披衣起身。
閑庭信步,不知不覺就到了折雪園。
無雙在渡年樹下尋到慕安的時候,折雪園的白雪已經在她身旁堆積寸許深,湮沒足跡,漫過腳踝,吹白少年頭。
她卻不知在想些什麽,獨自靜默良久。
無雙將一件狐裘披上她的肩,溫聲詢問:“你怎麽了?”
“咦,你來了啊。”
像是剛剛才發現無雙的存在,慕安衝他笑了笑,神色有些倦怠,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無雙一邊替她撣落衣上發間的雪花,一邊同她寒敘:“一大早就不見了你人影,原來是跑這兒來了,怎麽也不多穿些?”
慕安笑得眯了眼:“怎麽,我現在管不了你,你倒要反過來管我了。”
無雙笑笑,不置可否。
慕安又道:“無雙,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霜降。再往後可就真的冷了。”說著,無雙將她的狐裘衣領又拉緊了些。
“是啊,司空玉死後,冬天就真的來了。”慕安往手心哈了口氣,慢慢搓著,“今天是司空玉的忌日。”
無雙看了她一眼,眼裏說不清是什麽情緒:“你來祭奠他?”
“人都死了快二十年了,我連塊碑都沒給他立,有什麽好祭奠的。”慕安掩口打了個哈欠,笑意慵懶,“我隻是有點兒想他了。”
怎麽能不想呢?
若不是是她太粗心,最後那半年又怎會看不出,司空玉的氣色一天差過一天,身體日漸虛弱。
若不是她太愚蠢,那多年月朝夕相處又怎會看不出,司空玉之於她,終究是值得感念的。
人心從來易變。司空玉便是有一日轉了性,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叮囑她,今後忌操勞,忌奔波,忌多思,凡事不可大喜大悲,最好一直待在爻辭穀中,由夙玉閣照料她飲食起居,他便有信心護她半生周全。
——他這分明就是在安排後事了。
——太昊孝武帝四年,無雙公子司空玉歿,享年二十二歲,時人為之扼腕。
司空玉死後,骨灰被她撒在折雪園,與紛紛白雪一齊飄散在此方天地。
她如司空玉所願留在夙玉閣,由夙玉閣的仆人照顧她。從不操勞。從不奔波。從不多思。從不大喜大悲。
夙玉閣中所有仆人謹遵司空玉遺訓,對她敬重有加,保護她的安全,聽從她的調遣。
她突然覺得,自己是終究是該感激他的。
至於失去的記憶……
她想,忘了就忘了吧。反正這世上也沒有人會關心她來於何處,又將歸於何處。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經年之後,她漸漸發覺身體似乎已不再生長,始終停滯在自己醒來的那一年。
又或許,她自始至終都深陷夢中,從未醒過。
羨不足日夜,無心思明焉。
“這也是人之常情。”無雙輕輕點頭,頓了頓,又道,“我自認,也沒有虧待於你。”
慕安挑了眼梢看他:“你確實沒有虧待我。”
不禁沒有虧待,在照顧她這件事上,無雙可謂是盡心盡力,比起當年的司空玉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比司空玉那家夥好多了。”
“噢?”無雙嘴角微揚,看似無心地追問道,“好在何處?”
慕安笑意更深。
“我與你相識時,你還是個稚嫩的少年郎,可比司空玉那朵明日黃花嫩多了。”
“……”頭疼地按上眉宇,無雙苦笑,“就這?”
“不止……”
像是很滿意無雙這副拿她無可奈何的樣子,慕安笑得愈發狡黠。
“你不像他,從內到外都是冷的。”
“司空玉這個人……我始終覺得,他大概真的是沒有心的。你對他好,他或許記著,卻不會因為這份好而感到歡喜。”
“你好歹是個明是非善惡的,也知道該如何承人的情。若非在這爻辭穀裏,司空玉隻能是個不被世俗容納的怪人;而你的境遇,就要比他好多了。”
言至此處,慕安原本輕快的語調微微沉下去,透出幾分悵然。
“你說他啊……他這樣的人死後,是登西方極樂世界,還是墜入阿鼻地獄呢……”
又自嘲地笑起來:“他都死了二十年了,說不定早已往生,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真是矯情。”
無雙靜靜聽著,不置一詞,隻定定看著她,她倒也沒有非要無雙接話的意思,隻自顧自繼續說著:
“你是一泓清水,他卻是一塊冰,對上了就是一個死,捂化了還是死。”
這話說得隱晦,無雙卻聽懂了她的意思,無意就此多言,轉而道:“你方才說你想他。我還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你早就把他忘了。”
“怎麽能忘?”慕安甩了甩身上月白的衣袂,悠悠歎息,“都為他披麻戴孝這麽多年了,怎麽能忘。”
“披麻戴孝?”無雙眉心微蹙。四年多來,他見慣慕安一身月白衣裳,隻當她是喜好這素淨顏色,卻不曾想過,她是拿這一身當作孝服在穿。
念念不忘亡人,披麻戴孝二十年,不知如此,可算長情了?
慕安還是那般沒心沒肺的模樣,無雙竟覺得如鯁在喉。
思忖片刻,無雙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慕安歪了頭看他,麵露疑惑,“去哪兒?”
“回你屋裏去。”
慕安吃吃的笑出聲來。
“我還以為,偌大一個爻辭穀中已沒了我的容身之處,如今你終於也要趕我走了呢。”
無雙不動聲色:“為什麽會這麽想?”
“以爻辭穀的能力,雖不敢妄言征戰天下,顛覆一國朝綱卻是夠了。”
“誠然。”
“你當初一心上天門,不就是為了報仇平反嗎?如今你引而不發,也隻是韜光養晦,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
“……嗯。”
“我當初不讓你進司空玉的書房,不讓你看他的手劄與書,就是不想教你、為了拘著你。可你這麽聰明,到底還是看到了。說到底,我隻是個礙事的。”
“……不……”
“司空玉會的,如今你也都學會了。穀口的陣法再也困不住你,閣中的仆人盡數聽你號令,就連司空玉素來自負的醫術……”
無雙打斷她:“我不會擅自出穀,也不會趕你走。”
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磁性,天生一種蠱惑力。
慕安差點兒就在這聲音裏失了魂魄。一恍神,驀然浮上心頭卻是當年在昆侖白水畔撿回來的少年郎,奄奄一息,伶仃倔強,輕巧一逗就紅了眼眶。
她還記得無雙初來之時,身量尚小,穀中沒有合體的衣裳,慕安便抱著玩笑的心態,從司空玉的衣櫃裏挑出幾件來,改小了給他穿上。
因改得不甚細心,衣服並不好看,寬鬆地罩在年幼的無雙身上,乍一看還頗有幾分滑稽之感。無雙卻不挑剔這些,泰然自若地穿了,舉止得體言談有度,竟也將這身不合體的衣著穿出了一派君子風雅。
她那時讚歎之餘,隻覺得有趣,時不時就會仗著自己年長於無雙,也不顧兩人身高相近,故作語重心長地去摸他的發頂,自以為慈愛。
如今這個少年郎卻是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來。別說讓慕安去摸他的發頂,便是向上伸直了手臂,也隻能勉強夠到他眉心那一點朱砂了。
這實在也沒什麽好感慨的,人總會長大,甚至還有些人,一夕就老了。
“你心中有怨恨。滅門之仇不共戴天,遲早會蒙蔽你的雙眼。”
慕安漫不經心地說著,一步一步走進雪裏,不知又想到了什麽,語調幽然:
“你今後要怎樣都好,隻是不許把人引進來,我還想在這兒養老呢。”
沉默片刻,無雙在她身後,鄭重道:“若真有那一日,你……你攔著我便是。”
慕安止步,似乎是笑了。她沒有回頭去看無雙此刻的表情,隻是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麽才合適,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靜了片刻,無雙輕聲開口:
“阿玘,你可願……與我,結百年之好?”
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慕安耳中,纏繞舌齒,流連繾綣。
慕安霍然回首。
身後,渡年樹下的人長身玉立,白衣清絕,容貌俊美如冰雕玉砌,偏偏眉間一點朱砂嫣紅如訴,成了這皚皚天地間唯一鮮活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