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最憶昔日,少年無邪
“無……雙……”
幾不可見地皺了眉,慕安轉而問道:“你到昆侖山,是要往哪裏去?”
無雙道:“天門。”
“天門?”慕安嗤笑,“那裏麵的人一個個的都是自命清高,狗眼看人低,你一個罪臣之子,以為到了那兒還能得他們青眼?”
無雙亦是一聲嗤笑:“你倒是知道得很,難不成你在他們手下吃過虧?”
“不必拿話嗆我。我雖不曾接觸過天門,但既然是我能說出口的,就不會是虛話。”慕安幽幽笑著,語帶嘲弄,“你若真投了天門,隻怕隔天就會被他們押回泰平去,以證門楣。”
頓了頓,又笑一句:“所以遇上我,是你的福氣。你可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無雙沉默。他心知慕安所言並非不實——天門收弟子一看天賦,二看出身,想在天門嶄露頭角,非得是天賦上乘身家清白的子弟,其中人皆喜自詡天命不凡。
莫說是凡夫俗子,便是資質稍愚鈍些,也會被嗤之以鼻,更惶論他一個戴罪之身。
慕安察人向來細致入微。她見無雙眸中閃動,便猜到這孩子必是有了自己的主張,忍不住又出言逗他:“可是想通了?想通了就安安分分地留下來伺候本姑娘,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無雙霍地抬眼瞪她。
“喲喲喲,瞪我做什麽?我救你你還不樂意了?”
無雙冷哼一聲:“口口聲聲數落天門的不是,不知你又有何能耐,可保得我周全?”
“非是我的能耐,實在是你現今的藏身之地,外人不得其門呐……”慕安笑得眯起眼,“你可知,這是何處?”
“何處?”
“爻辭穀,夙玉閣。”
“什麽?!”
無雙公子司空玉之名他當然知道。可惜天妒英才,早在十多年前,司空玉就已逝世,徒留世人一聲歎惋。
便是驚世絕倫的無雙公子死了,外麵那些對爻辭穀中珍奇蠢蠢欲動的人,仍是不得其門而入。眼前這個看似不諳世事的少女,竟然說此處就是爻辭穀的夙玉閣?
他仔細回想,爻辭穀除司空玉之外,確實不曾有過哪個女子的名號。
“我知道你有所懷疑,可就算是懷疑……”慕安挑了眼梢,“你以為無雙這個名號,是可以隨便用的?”
對於少年擅自決定為自己改名為無雙的事,慕安還是頗有微詞的。
少年卻泰然自若:“放眼大軒,我自認還擔得起這無雙二字。”
“大軒?嗬,可惜了……你現在可是知道了,這兒是爻辭穀。”
“那又如何?”
“這兒是爻辭穀,爻辭穀的主人是司空玉——天下誰人不知司空玉是唯一一個擔得起無雙二字的人,你怎麽敢……”
“我有何不敢呐。”
這一句,無雙答得十分自然,自然而淡漠。
一時間,慕安竟無言以對。
“……罷了。”慕安歎了口氣,自嘲一般得笑了,“既然帶你來了爻辭穀,我就不會再放你出去,你愛叫什麽叫什麽吧,就當帶小孩子耍了,左右也傳不到外麵。”
無雙皺眉:“我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都喜歡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子。”慕安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你還小,無論如何學業不可廢,明天就開始讀書吧,今夜先好好休息。”言罷,轉身回臥房。
無雙敏銳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少女情緒的失落與頹喪,心中莫名不忍,不禁喚住她:“阿玘……”
慕安聞言止步,怔忡片刻,方才想起這是無雙對自己的稱呼。
於是回眸一笑:“怎麽?”
“你當真……不打算讓我出爻辭穀了?”
慕安又笑了笑,避開不答:“想看什麽書?明早我給你帶過來,順便給你辟一間書房。”
“……”少年無奈,“算了,這些事明天再說吧。”
“好。”
“……”
慕安已經走遠了。
無雙沉默地坐在屋裏,他不知道,自己這麽輕易就相信了慕安,是對是錯?
他幼時曾得泰平相國寺高僧寂空大師批命,言其是不世出的天才,日後必將名動天下,舉世無雙。
他本以為照著寂空大師的意思,自己會繼承父親容成風彥的相位,輔佐君王,開拓盛世,如父親一樣成為一代大賢。
說來實在嘲諷,忠臣良相也會被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一門忠烈最後也不過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朝堂之上,普天之下,竟無一人敢為之求情。
他之所以能幸免於難,是因為宮裏一位貴人甘願冒死相救。
如今自己縱是托庇於不入世的爻辭穀,穀中能主事的也不過是一個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又有何周全可言?
難道就真的躲在這山穀裏一輩子不出去了?苟且偷生,與螻蟻何異?平白汙了容成家的英明。
國仇算不上,家恨卻是不共戴天了。
思緒繁多,一夜無眠。
慕安卻沒有這麽多想法。她帶容成玘回爻辭穀,不過是隨性,權當撿回一隻稀罕的雛鳳罷了。
至於這雛鳳日後是會浴火重生還是泯於凡鳥,她無心去問。
無雙是個生得十分俊俏的少年。因此慕安將他帶回爻辭穀後,有事沒事就喜歡逗他一逗。
無雙性子冷,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家中橫禍所致。慕安哄他時,他不喜;諷他時,他也不怒。別說將爻辭穀的奇珍異寶放到他眼前不見他動容,便是有一日,慕安有意當著他的麵,把一個仆人拆散了架,五官骨骼皮肉淩亂一地,也不見他露出一絲驚異的表情來,著實無趣。
慕安隻好悻悻吩咐其他侍從收拾殘局,將這平白被拿來消遣的仆人組裝回去,自己則興味索然地去折雪園看雪了。
直到那一日,慕安心血來潮,又去攪擾他。
“小無雙,今日讀了什麽書?”
“《國策》。怎麽了?”
“不錯,不錯。”慕安煞有介事地點頭,又笑道,“我記得之前給你收拾書房時,誤將一本雜書放了進去,今日想起來再去尋,卻尋不到了,所以想來看看,是不是被你拿來了?”
“噢?”無雙不動聲色,“什麽雜書?”
“這書嘛……”慕安麵露為難,“既然說了是雜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就是來找上一找,若找不到也便罷了,若是找到了我帶回去便是。”
無雙心中覺察出不對,麵上卻不顯,隻抬眼盯住她,道:“你找吧。”
“好。”慕安狡黠一笑,當真就似模似樣的在無雙書案前那一堆書卷裏翻起來,片刻後欣喜叫道:“找到了!”
無雙聞聲看過去,隻看見藏青色的書皮有些褶皺,卻沒發現其它不妥之處:“找到了?是什麽?”
慕安立即將書往身後一藏,道:“你不能看。”
“既然是在我書房裏找到的,我看看又有何妨?”
“不行!”
無雙才不理會這些,伸手就將書搶了過來,慕安忙阻攔:“別看……”
可惜晚了一步,無雙已經將書打開,隻看了一眼,登時愣在原地——
隨手翻出一頁,便是一幅露骨的春宮畫麵,男.女.交.歡姿態描繪得細致入微。
“小無雙……可是害羞了?”
慕安揶揄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甚至還頗為恨鐵不成鋼地教訓起無雙來:“早說了你不能看嘛……讀聖賢書,立君子品,看這些東西成何體統……”
無雙瞪她:“你!”
慕安拚命憋住笑,繼續苦口婆心道:“我是為你好,才不讓你看的啊,誰知道你小小年紀就不學好……”
無雙卻棄了書,抬手就將慕安抓過來:“你!你……”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雙尚是少年,心性無邪,麵上雖努力維持鎮定,早已紅了耳根。慕安瞧著愈發覺得有趣,剛想繼續調侃他,就被他扼住了鎖骨。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慕安心驚,她這才發現少年眼眶已顯猩紅,像是在忍受莫大的委屈與憤怒。
這個動作,伴著這樣的眼神,當真是危險。
慕安收斂了玩笑的神色,沉聲道:“你做什麽?”
“這句話該我問你,你到底想做什麽?”言語間,無雙五指收緊,慕安的呼吸也愈發緊促,疼痛入骨。
慕安咬牙斥道:“無雙,你放肆。”
此話一出,便有一侍從飛身而至,一掌打向無雙胸膛。
無雙忙放開慕安,同樣出掌去擋。
這一掌無雙已盡全力,雖避開了胸口要害,卻仍被震得手掌發麻,肩肘鈍痛,踉蹌倒退了幾大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這些侍從雖是機關巧計的傀儡,沒有靈魂血肉,要論靈活與力道卻比常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果然精妙非凡。
慕安喝止住侍從,看了一眼因不敵而氣喘籲籲的無雙,淡淡道歉:“冒犯了,請見諒。”
無雙卻不合時宜地看到,慕安鎖骨處一片殷紅。
不知怎的,他竟覺得這殷紅刺目得很,明明隻是瘀血而已,卻好像平白衍生出別的意味來。
慕安卻沒有發覺出無雙這些難以言明的心情,她隻覺得鎖骨疼得厲害,急著回屋上藥,便匆匆走了。
一直到晚上,慕安才想起來,那本春宮畫集還被她忘在無雙的書房裏,此時卻不好再回去拿了。
本想開個玩笑,誰知一不小心摸炸了毛,這事也隻好就這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