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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無雙公子司空玉逝世的第十四年,慕安在昆侖山下撿到了容成玘。


  彼時的容成玘年方十二,身量未足,蓬頭垢麵地躺在河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慕安此來是要從昆侖山取白水回去煮茶的。老遠看到白水邊上躺著個人,看不出是死是活,說不定還會汙染水質。慕安於是淡淡望了一眼,就想轉身往上遊去。


  沒想到就是這一眼,竟讓她無意間發現,那人似乎生得十分俊俏。


  好奇心頓起,慕安隨即走至那人近前,這才發現,此人麵龐雖好看,瞧著卻還是個少年郎。


  細一查看便又發現,這少年呼吸雖微弱,但無性命之憂,像是力竭疲倦所致,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可惜天色漸暗,若是任由這少年在昆侖山下這麽躺一夜,就更難說第二天早上是不是還活著了。更何況人家長得好看,輕易就讓慕安生出幾分憐憫的心思來。


  慕安猶豫了一瞬,就著白水沾濕方帕,小心擦去少年臉上的灰塵。


  每擦幹淨一寸肌膚,這少年便愈添一分清秀俊美,待到一張白嫩小臉重見天日,更是驚為天人。


  唇紅齒白,黛眉鳳眼,天質自然。


  白膚勝霜雪,墨發似妖精。


  以指腹寸寸撫過少年的麵龐,瓷玉般細膩溫涼的觸感,美好得讓人發顫。


  慕安驀地心動。


  司空玉少年時……必然也是這般美好吧……


  指尖遊走到少年光潔的額頭上,慕安卻莫名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她忍不住皺了眉頭,又將絹帕浸了水,就要往少年眉心蘸去。


  閉目不言不動許久的少年突然抬手,緊緊抓住慕安纖弱的手臂,無聲卻蠻橫地製止了她的舉動。


  一雙鳳眸緩緩睜開,猶如鳳凰於三清中展翅,清傲絕塵?。


  少年抬頭,對上慕安的瞳孔,鳳眸中卻不見日月增輝的光華,而是心死如灰的黯然。


  這目光看得慕安有些慌亂,嘴唇也不禁顫了顫:“你……”


  少年卻無他話,隻是鬆開了慕安的手,一言不發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就要轉身走開,看起來無比虛弱和疲倦。


  慕安猛地回過神來:“你等一等!”


  少年理所當然地沒有理她。慕安見狀,一伸手拽住少年的胳膊,使勁朝自己這邊扯過來。


  少年被慕安扯得一個趔趄,身不由己地仰麵摔在她懷裏。


  不等少年再度爬起來,慕安眼疾手快地將指尖銀針紮上少年後頸。


  少年瞳孔驟緊,啞聲怒斥:“你!”無奈喉嚨澀得厲害,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說不出,也動不得。


  盡管眼中全是色厲內荏的憤怒,至少那雙黯淡無光的鳳眸裏終於激起了些許神采,著實讓慕安寬慰不少。


  暴怒也隻是刹那,少年的情緒很快又平複下去,鳳眸中隻餘一片寂靜。


  如同在一念間勘破生死。如同爻辭穀折雪園中經年不息的白雪般,寂靜入骨。


  慕安避開他的視線,繼續用白水打濕的絹帕去擦拭少年的眉心。


  反複幾次,眉心果然漸漸顯出一點殷紅。


  待到眉間朱砂被慕安用昆侖白水徹底洗出顯現,少年整個人便如畫龍點睛一般鮮活起來,縱是衣衫襤褸身形落魄,也無礙他謫仙之姿。


  泉仙不若此,月神應無形。


  一日插翅去,鳳翱於三清。


  慕安的眉頭卻愈發皺起,眼中浮現一絲遲疑,言語卻是篤定:“眉間這點朱砂……你是容成家的人?”


  少年看著她,眼中有淡淡的嘲弄。


  慕安卻歎了口氣,似是極為無奈的樣子。


  “罷了罷了……我帶你回去吧。”


  ……


  一月前,大軒丞相容成風彥因通敵叛國的罪名而至滿門抄斬的事情,慕安也是有所耳聞的。


  早幾年各處遊曆的時候,慕安曾去過大軒都城泰平,時值泰平春宴,滿城歡喜,帝王貴胄亦與民同樂,而觥籌交錯間酒過三巡,相熟的人言談中也就少了諸多禁忌。


  在泰平最負盛名的酒樓裏,慕安就曾聽鄰座的客人說起過,丞相容成家的獨子,音容兼美龍章鳳姿,尤其是眉間天生一顆丹砂印記不點而紅,當真是舉世難得。


  如此盛譽,坐在旁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慕安想不記住都難。因此,當看到少年眉間一點朱砂在昆侖白水下顯出印記,慕安立時便將他與那位光風霽月的容成家小世子聯係起來。


  而少年既然沒有出言否認,便是默認了。興許,還以為慕安是要將他綁了投官,好換取賞金吧。


  而慕安帶他回爻辭穀的做法,也著實算不上和善。


  少年被慕安一針製住穴位,無法行走,慕安便喚來一名侍從,將少年扛了回去,一路上頭重腳輕,顛得他五髒六腑都快要移位。


  由著毫不熟悉的路線來到爻辭穀,少年也猜得到,自己的性命暫且是保住了。隻是素未謀麵的一個陌生人,無論對他施以援手的動機如何,總歸是叫人防備的。


  慕安在爻辭穀這些年也勉強算得上是養尊處優,因而生出了幾分潔癖。在外跋涉時雖不曾挑剔什麽,這會兒回到夙玉閣,慕安便覺著少年這一身髒兮兮的當真是分外礙眼,便衝他笑道:“去洗洗唄?”


  少年的穴位尚未解開,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閉目養神了。


  慕安又重複了一句:“去洗洗唄?”


  少年置若罔聞。


  慕安也不惱,轉頭對侍從笑道:“就在院子裏給他扒光了,然後扔池子裏去,不洗幹淨不許撈上來。”


  少年豁然睜眼。不等他有所反應,侍從已聽命撕裂了他的衣服。


  “你……你做什麽?!”


  少年惱羞成怒,奈何無法反抗,隻好憤然瞪向慕安。慕安卻隨手端了一碟糖糕在手上,信手撚起一個放嘴裏細嚼慢咽,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被侍從扒下身上衣物卻無法反抗,終於因羞憤而逐漸升溫由白變紅的年輕軀體,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一路風塵仆仆,自然是要為你沐浴更衣。”


  “你!你……無恥!!”


  “是是是,我一個鄉下野丫頭,比不上您通曉四書五經禮義廉恥。”慕安一邊不知所謂地應話,一邊吩咐著,“扔進澤春園的池子裏去,不洗幹淨不許撈上來。”


  “你……你們怎麽能這樣……放開我……”


  氣急敗壞的聲線漸漸遠去,直到屋外澤春園的方向傳來“噗通”一個響,水聲大作,夾雜著少年的些許咳嗽,慕安才覺得,總算是安靜了。


  “明知自己如今不過是喪家之犬,還敢有這麽大脾氣。”慕安搖了搖頭,低低地笑了,喃喃自語,“本姑娘今天就賣你個乖,讓你知道什麽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侍從才將換洗一新的少年領到慕安麵前來。


  慕安頓時眼前一亮——


  褪去那身破舊衣裳,少年隻著了一件素白裏衣,這裏衣是從司空玉的衣櫃裏找來的,穿在他身上還有些寬大;因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緣故,頭發濕漉漉地黏在身上,卻將整張臉的輪廓顯露出來,如白玉雕琢,名家勾畫。


  不知是不是侍從下手太重,又或許是池中春水太涼,少年的皮膚泛著淡淡的粉色,眼眶和嘴唇卻紅得驚人,配上眉間一點朱砂,愈發顯得唇紅齒白,我見猶憐。


  這可真是清新脫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呐……


  慕安這樣想著,也毫不掩飾嚴重的欣賞與讚歎。少年略猩紅的眼中卻是一片冷傲,毫不退怯地迎上了她的視線。


  如此對視良久。


  慕安眼中讚歎不減,少年卻生了頹意。


  最後終於妥協一般,少年主動開口問慕安:“你叫什麽名字?”


  慕安脫口而出:“我沒有名字。”


  冷不防對上少年淡漠的視線,她怔了怔,又補充道:“我忘了。這穀裏隻有兩個人,所以司空玉叫我也從來不需要名字;至於那些仆人,他們……叫我姑娘。”


  就是這一句姑娘,明明白白道出了她既是主人也是客人的身份。


  隻是自司空玉死後,偌大一個爻辭穀裏也就再也找不出除她之外的第二個活人。便是平時照顧她飲食起居、陪她說話解悶的那些個仆人,其實也不過是司空玉生前以精巧機關術製作的傀儡罷了。


  加上司空玉臨終前下達的命令,她也便就此成了整個爻辭穀實質上的主人。


  這些傀儡就和沒有了無雙公子的夙玉閣一樣,看似鮮活,卻無靈魂。


  慕安沒有和木頭人交流的欲望。因此在司空玉逝世後,足足十餘年裏,慕安雖身體尚無大恙,卻愈發沉默寡言,時常情不自禁走到折雪園去,卻不知來做些什麽、又該想些什麽,於是隻好獨自一人坐在那棵渡年樹下發呆,眼中彌漫的盡是院中經年不息的大雪。


  後來她突然想通了,畢竟自己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好活,總不能這麽一直蹉跎在夙玉閣或爻辭穀裏。


  一旦想通了,玩心也跟著起了。她對司空玉生前癡迷的那些醫書沒興趣,便想著出穀看看,興許十年未見,外麵的世界已經有趣到改朝換代了呢?


  改朝換代自然沒那麽容易,外麵尚且是太平盛世,行走往來間倒也還算方便。


  少年又問她:“你覺得,你有過親人嗎?”


  慕安側著頭想了一會兒,沉吟道:“我想是有過的。”


  “為什麽?”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相依為命之後,就難再漠視。”慕安偏過頭去看他,臉上有淡淡的笑容,天真而狡黠,“否則,我大概也不會那麽容易對你心軟。”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那我以後,就叫你阿玘了。”


  “嗯?”慕安抬了眼梢,心念微轉即明白過來,“你叫容成玘?”


  “容成玘,已經死了。”


  隨處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的目光很平靜,內心也很平靜,平靜得讓慕安有些心慌。


  “我叫阿玘,那……你呢?”


  “我嚒……”少年輕輕勾了嘴角,一雙鳳眸微微彎起來。


  他笑了。


  慕安心中略微觸動。


  她原以為,小小年紀遭此巨變,少年如今即便還活著,也定是心如死灰了,卻不想他竟還會有笑容。


  少年看著慕安,眼神和笑容一般,不帶任何情緒,卻是真心想笑了,除了好看,就隻剩下純粹。


  慕安竟看得有些恍惚。


  “容成玘已經死了……從今天起,我叫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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