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同在異鄉為異客
雪域人?
這是慕安和灼華始料未及的,楚狂更是驚疑發問:“怎麽這麽多雪域人?”
也無怪行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的楚狂有此一問。這雪域人,實在是稀罕的很。
相傳在漠北極寒之地,千山暮雪,秘如仙境,其地之人俊美,容顏長駐,多智近妖。
若是將時間倒推得比三百年更久遠些,興許還有人有幸見過遊曆到各國的雪域人。可自從三百年前,大軒國師陽伯預言天下將亂後,雪域便首先生出異象。
萬年不化的白雪一朝融盡,雪域人人自危;王族北冥氏的新主身死諸神之墟,致使族中群龍無首,雪域大亂。
後來無數雪域人為明哲保身,背井離鄉,流落到各地。三百年間,雪域境遇淒涼,銷聲匿跡,幾乎要被各國遺忘得幹淨。
如今的雪域成了一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地方。縱是紛亂煎熬過後,白雪複歸,秘境重立,幸存的雪域子民,也斷然是避世養息去了,幾百年內再難為人所見。
至於禦冰,想必就是當初流亡到大軒的雪域人的後代。初見時他身上氣息壓抑得極為深沉,如若不是慕安對其生出庇護之心,引得灼華多看了一眼,隻怕這孩子身上的雪域血脈的氣息,還會一直被壓抑下去,直到萬劫不複之時。
“這樣都能遇著老鄉,你倆也真是有緣。”慕安調侃了一句。但她關心的並不是禦冰的身世,而是另一個問題:
“這妃媱不是布陣人?”
禦冰搖頭,篤定道:“絕對不是。”
“那可就怪了。”慕安凝神思索起來。
雪域人生性單薄,雖心思玲瓏,但對於他國勢力之爭從不傷心。而這妃媱此舉隻怕是幹涉進了榮昌王爺敵對方的勢力去。
更何況以雪域人高傲的心性,除非己族有難,否則絕不會為他人之下。可依妃媱昨晚的表現來看,她分明就是在鄧府聽命護陣。
—— 這一定是另一場交易。
究竟是誰在鄧府布下了陣法?他為何要與榮昌為敵?
能讓雪域人甘心與之同流合汙,這人究竟許了妃媱什麽?
慕安一時想不透。
禦冰卻猝不及防地問了她一個問題:“你也是雪域人嗎?”
慕安聞言一怔,繼而下意識地看向灼華。
灼華也是一陣錯愕的表情,但回過神來很快就對慕安搖了搖頭,眼神裏的意思很明確:你不是。但他那雙遠山般的眉間卻還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困惑,似是心中還有別的疑慮。
如果連身為妖靈,對萬物生息極其敏感的灼華都感應不出來,那自己定然隻是個普通人了。
也是,雪域之人長生不老,哪有自己這樣的短命鬼?慕安暗自嘲笑,問禦冰:“你在我身上也感覺到了雪域氣息?”
禦冰低下頭,黑曜石般的雙眸閃爍不定,似是心虛:“你身上沒有雪域的氣息……但是,有一種讓我安心的氣息。”
灼華聽著納悶,桃花眼眸轉了轉,電光火石間倏忽想到一個可能,頓時瞪大了眼叫起來,聲音近乎扭曲:“慕安,你不會是失憶前就成過親生過孩兒,隻是被你給忘了吧?”
又蹲下去對著禦冰和慕安的臉一陣來回打量,嘴裏兀自呢喃:“這麽一看,嘖,長得還真有點兒像啊……”
禦冰大為窘迫,紅著臉躲避灼華探究的目光。慕安直接抄起桌上的《千字文》對準了灼華那顆傾國傾城的腦袋砸上去:“什麽破眼神?我失憶都二三十年了,這孩子的年紀隻能當我重孫子。”
灼華反手接住《千字文》,再回頭時笑得嫵媚動人:“那就認下這個重孫好了,這樣雪城兄的輩分一下子連升兩級。”
慕安冷笑一聲,不做理會。禦冰拉了拉灼華的袖子,小聲對他說:“你這樣笑,和昨晚那個壞女人,好像……”
灼華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慕安聽得這話,再看到灼華的反應,又是一陣冷笑:“那可真是個尤物。”
話說出口,自己先是一愣,深深看向灼華。
灼華與慕安相處良久,默契頗深,驀地心領神會,立馬向禦冰問道:“你若再見到妃媱,可還認得出?”
他怎麽忘了?他怎麽忘了!任何傳聞都不會隻是空穴來風,鄧府中傳得神乎其神的妖邪,坊間關於妖邪潛入榮昌王府的流言又屢禁不止,二者之間又怎會真的沒有一丁點的關聯?
鄧府平安無事了幾十年,怎會突然間後院起火?
府中人人以為是妖邪作亂,可是因為那些人都是被妃媱媚惑入陣,才會音信全無?
那麽多人言之鑿鑿說妖邪來自榮昌王府,會不會是因為曾在榮昌王府見過那般極美之人,才會捕風捉影?
事到如今,也來不及再去追查驗證這一猜想了。慕安當機立斷:“這事兒延後商議。灼華,你盡快去看那個已經被嚇傻的鄧府下人,一定要快!即刻!”
潮濕陰冷的茅草。灰敗陰暗間或有血跡幹涸在上麵的牆壁。揮之不去的腐朽與死亡的氣息。
高牆之外豔陽高照,這裏卻永遠暗無天日。
這裏每天都有人死去。死於斬首。死於驚嚇。死於病重不治。抑或死於嚴酷的私刑。
十天前還在主人家的宅院裏兢兢業業做事,接待任何人都謙遜有禮,任誰見了都會覺得滿意的那個年輕家仆,眼下蓬頭垢麵地蜷縮在監牢的角落裏,身上還是鄧府的下人著裝,隻是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與布料,甚至還有些許破損。
“不……不是我……求求你不要抓我……不要殺了我……”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
在年輕人驚懼的喃喃自語中,似是有霧氣漸漸籠罩過來。
獄卒依舊守在獄中,時不時嗬斥幾句那些不安分地鬼哭狼嚎的犯人們。
他們對這陣霧氣,以及霧氣中若有若無的銀鈴聲,置若罔聞。
“哎呀,這不是鄧蔡坤鄧老爺府上的小管事嗎?”
女子悅耳中夾雜著幾絲媚惑的聲音在霧氣中響起,一雙纖白玉足自霧氣中走出,未著寸履,隻在腳腕上係了一串銀鈴,行走間銀鈴聲清脆,如清溪擊於卵石。
本就可憐的年輕人聽到這聲音,又恐懼地往裏瑟縮了兩下。
霧氣中,一襲黑色紗裙顯露了身形,卻似無實體般,直直穿過了牢房緊鎖的木門,一雙玉足伴著銀鈴叮當,停在了年輕人跟前。
“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嘖嘖,真是可憐呐……”
“不要……不要殺我……”年輕人低低地哭起來,哀聲求饒,“求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不知道……”
女子笑起來,聲音愈發地媚人:“你怎麽知道我要來殺你?”
“求你……求你……”
“可惜啊,求我沒用,唉……”女子似是惋惜般,長歎一聲,語氣又變得無辜起來,“你看,你這麽聰明,你連我要來殺你都知道。所以,我真的要殺了你呢……”
“不要殺我……求你了……”
“真是個傻孩子。”女子又笑了,笑聲裏滿是諷刺和輕蔑。她抬起右手,手心正握著一把匕首,寒光凜凜。
女子的眼神也是一凜,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朝著年輕人的心髒刺下去。
恰在此時,一隻白皙潔淨指骨分明的手憑空冒出來,修長的食指與中指夾住了刀刃,於是這匕首便不得不止於年輕人心髒前一寸處,再難刺進一步。
桃香淺淡,緋衣妖嬈,灼華那一雙桃花眼眸裏,笑意煞是溫柔。
“姑娘,聽鄙人一句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女子眉頭一擰,麵色變得不善:“你是何人?”
“在下灼華,近日來暫居榮昌王爺府上。”
女子端詳了灼華一陣,嗤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隻是一個桃妖罷了。”
灼華不以為意,笑得愈發謙虛起來:“看來姑娘也是出身玄門,同為修道之人,同為異鄉之客,又同在這泰平監牢相遇,更應惺惺相惜,相互照拂才是。”
“誰跟你是同道中人?”女子笑得輕蔑,“你最好讓開,別攔著本姑娘做正事,不然本姑娘要你好看!”
灼華卻是低頭靦腆一笑:“鄙人本來就很好看。”
女子:“……”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遇見灼華這樣的人,也真是夠她無言以對了。
灼華卻又問了一句:“姑娘可就是妃媱?”
女子瞳孔驟然一緊,黑色紗裙無風自動,心中已然動了殺氣:“你認得我?”
“不是鄙人認得,實在是鄙人那義弟,與姑娘同出雪域,昨夜偶然得見姑娘,深感親切;沒想到今天鄙人也遇見了姑娘,真是緣分匪淺啊。”灼華說得好不感慨,眼底卻學來了慕安的一片戲謔。
他的義弟?昨晚那個叫禦冰的孩子?
妃媱眼神閃爍,片刻之後收了匕首,“我不殺你,後會有期!”黑色輕紗一陣飛舞,似蝶衣翩躚,瞬間在霧氣中隱去。
“欸,姑娘你等等……”
妃媱自然不會等他。霧氣漸散,牢獄不再迷蒙,重現出昏暗光色。
灼華苦笑了一聲:這妃媱溜得可真是時候,這下完了,就剩我一個頂缸的,希望慕安那丫頭千萬不要把我扔在這裏麵。
果然,角落裏驚懼癡傻的年輕人突然聲嘶力竭地哭喊了一聲:“不要殺我——”
著實嚇了灼華個措手不及,如若不是灼華看出他是真傻了,幾乎要以為他是跟妃媱串通好的。
巡守的獄卒被這喊聲吸引,紛紛過來查看,“媽的,又是哪個在嚎……誒,你是何人!”
於是這陰暗冷酷的監牢之中,毫發無損的門鎖之後,灼華看著眼前那一幫獄卒凶聲惡煞般的表情,百口莫辯。
索性淡然處之,微微一笑,一笑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