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樓望月幾回圓
在這繁華喧囂的詔寧城中,難得會有一處寂靜如西樓的所在。
清風幽幽,竹林深深,恍如另一個幽篁苑。
所謂西樓,不過二十年前不知何人所建的一座小樓。又緣何會叫西樓?或許是因為它正好坐落在祈河西畔的山林中,又或許,隻是應了小樓欄杆上的一句“聞君相來欲聞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筆者已不可考。然筆法蒼勁,筆跡雋逸,有大家風範。
慕安輕撫欄上墨跡,一雙瞳子深如古井,輕聲道:“很好。”
灼華湊過來:“什麽很好?”
慕安答:“墨水質量很好,二十多年了都還沒褪色。”
灼華:“……”
段雪城聞言笑了笑,隨慕安一同觀字,目光卻停留在了她如細筆勾勒出的側臉輪廓上,揣測著她眼中那讓他看不透的懷念。
灼華指著那兩行詩問段雪城:“雪城兄可知這字為何人所題?”
段雪城淺笑搖頭:“雪城不知。難道灼華兄有所耳聞?”
灼華笑得好不得意:“無雙公子!”
“嗯?”慕安挑眉看過來,又把灼華盯得心裏發毛。
段雪城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以無雙公子當年的才華,題出這樣的字倒也不足為奇。
灼華煞有介事道:“當年太昊孝武帝邀無雙公子前來帝都與國手李成康切磋棋藝,李成康對無雙公子神交已久,特地選在這清幽之地建造了這座小樓,以迎公子大駕。”
因考慮到無雙公子此行不願大張旗鼓,故而李成康建這小樓時也是十分低調,連名字都沒取。
後來李成康重病不治,夙玉閣沒有及時得到消息,導致無雙公子奔赴不及。故地重遊時,無雙公子感念李成康慷慨之情,才會有了這兩行題字。
對於這件事的始末,知情者少之又少,也不知灼華是如何得知的。但見他言之鑿鑿,倒也不像是信口雌黃。
慕安斜睨了他一眼,不過顯然被某隻妖孽非常自覺地無視了。
某隻妖孽還在那兒捶胸頓足:“可恨天妒英才,一代國手與無雙公子先後與世長辭,吾輩無緣得見,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憾事……”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灼華兄此言差矣。”慕安語帶譏誚,“方才在茶館裏,灼華兄也聽到了,那無雙公子前幾天還在為大軒三皇子出診,想來是爻辭穀與世隔絕,傳出的消息也不盡準確,無雙公子不過是避世隱居二十年罷了。灼華兄若是想見,還是有機會的。”
灼華嗤笑一聲,轉而問道:“雪城兄以為那二人說的無雙公子是誰?”
慕安冷笑不答。段雪城接口道:“自然是夙玉閣主司空玉。”
“哼哼,哼哼哼哼……”灼華一陣冷笑。
段雪城被灼華笑得莫名其妙,連慕安看向他的眼神裏都帶了一絲同情。他也是聰慧之人,心中隱約有了一些想法,但這些想法一冒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便試探著問道:“難道這無雙公子另有其人?”
“人死如燈滅,那大軒皇帝難道還要從閻王手裏把司空玉搶出來為他兒子治病不成?”灼華拂袖,緋紅薄衣撫過欄上題詩,紅衣黑墨,莫名的淒迷,“也不知是誰,端的好能耐,竟能在二十年後再還給世人一個無雙公子!”
“可那人到底是讓世人接納了這個無雙公子。”慕安卻不以為然,“既然世人皆期盼無雙公子,便是還他們一個又如何?”
“噢?那慕安以為,後世若還流傳著無雙公子的名號,到底是在說司空玉,還是在說現在這個連真名都不為人知的家夥?”
“是司空玉也好,是無雙也罷,無雙公子始終都是爻辭穀的主人。”
“可是二十年都過去了,無雙公子重現人世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也許……隻是不甘心吧。”
“哼!”灼華有些氣急敗壞瞪著慕安,幾乎要跳腳,“我和你才是朋友,你為何總幫著那些外人說話?”
“百家爭鳴方可爭奇鬥豔。”慕安氣定神閑,“我隻是在同你辯論罷了,順便糾正你錯誤的觀點,誰讓我和你是朋友。”
“噓……”許久未出聲的段雪城終於抬手,製止了針鋒相對的兩人,示意他們側耳靜聽。
遠處有洞簫聲。
簫聲幽寂。然幽而不傷,寂而不頹,不疾不徐,雅逸悠揚。
曲境極靜,但這靜中又不乏清風朗月之深意,如空山幽穀,深水流淵。
簫聲遼遠,若隱若現,卻好似包含了盈虛萬物,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灼華和段雪城在這簫聲中陷入沉思,連簫聲何時停了都未曾察覺。
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竹林之間,簫聲深處,如霧靄彌散一般引出一襲白衣。
長身玉立,清絕如月。
待稍稍走近了些,才容他們仔細分辨,這應當是一個極其年輕的男子。
男子似乎是感受到了西樓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隻遙遙一個眼神,便叫他們驚歎。
這個男子年輕得混淆了少年與成年的界限,若說是少年,眼中便不會有這樣洞察人世後的淡然與深邃,可若說是成年人,又難以保持這樣清澈而沉靜的氣息。
他似乎也是朝著西樓來的。可遠遠地看見西樓已被人捷足先登,他略一頓足,就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又是一陣恍惚,人影已在竹林掩映間淡出了視線,無處尋覓。
段雪城回過神來,方想到剛才的男子手裏正拿著一支玉簫,興許就是那吹簫之人。
一轉頭,便見灼華仍舊眼神複雜地注視著男子離去的方向,口中兀自呢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雖說這兒不是陌上,卻原來真的有那樣的人物,慕安你說是不是……”
卻無人應他。
“慕安你瞧,無雙公子若還在世,必也是這般風采,也惟此風采方配得上‘無雙’二字……”
他偏頭看向慕安,一雙桃花眼裏是抑製不住的興奮,卻詫異地發現慕安怔怔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慣有的清淺笑容裏,似是帶了一絲難言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