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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之所慕,一世長安

  維夏園中的青鎏果又成熟了。


  青鎏在世上已屬罕見,尋常百姓隻怕聞所未聞,也隻有少數達官貴人及博學者才有機會在古籍上見到畫像。此刻,這個院子裏卻有著成片生長的青鎏,若是被外人瞧見了,定會覺得難以置信。


  這種植物的根莖與蘭花相近,果實形如珍珠,色如翡翠,看著就讓人覺得青澀,可實際上滋味卻是甜美得很。


  甜則甜矣,吃多了卻是有毒的。也隻有那丫頭敢仗著自己體質特殊,肆無忌憚地吃這果子,直到吃得發膩。


  而世人眼中神秘莫測的爻辭穀,竟然長年被一個小姑娘當成果園菜地一樣的地方,想來也是好笑。


  他在一株青鎏前蹲下身去,摘了幾顆青鎏果放在手心把玩。清晨陽光分外慷慨地落在這隻溫潤修長的手上,指骨分明,幾乎要印出白玉般的光澤。


  一名青衣侍者走進園中,在他身後跪地行禮:“公子,有姑娘的消息了。”


  他起身,負手而立。陽光從他的身後投過來,一時間幾乎要將他身上的凡塵氣息盡數散去,縱是一襲普通白衣也難掩其脫俗的氣質。


  他開口,聲線卻同他的手一樣,似乎天生就帶了一股溫潤的氣息:“她在哪兒呢?”


  “太昊帝都,詔寧段氏府上。”


  這結果與他所料無異。淡淡笑容爬上他的嘴角,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寵溺。


  “她玩得可還開心?”


  他雖問得隨意,那侍者倒是答得認真:“回公子,姑娘最近都是和段九卿的侄子段雪城一同出行,並未發現她有何煩惱之處。隻不過……”


  遲疑了一瞬,見自家主子並無異樣,侍者方繼續道:“隻不過姑娘並未透露自己名姓,隻推說忘了。”


  忘了名姓?


  他的眉心輕輕地皺起來。


  是了,她若真的有所打算,阿玘這個名字確實不合適。


  大概在她看來,原本的名姓確是該被塵世遺忘的……她也有私心,終究舍不得自己再次身陷桎梏。


  隻是阿玘……你若不再隻是我的阿玘,我又該如何將你帶回來?


  他輕歎一聲,隨手將那幾顆青鎏果擲在地上,帶著報信的侍者走出了維夏園。


  ……


  如果說相逢是偶然,相識則是緣分,那麽向來以萬物為芻狗的上天難得仁慈地在她和段雪城二人同祈河上那緋衣美人公子間定下了緣分。


  可有幸拾得這緣分的段雪城卻頗有幾分啼笑皆非之感。


  初見緋衣,驚世絕豔。


  再見緋衣,不如不見!

  走過祈願橋沒幾日,段雪城在詔寧首屈一指的食香閣中定下雅間,攜慕安前去一品佳肴。


  跟在段雪城身後上樓,她隨口向段雪城問道:“那天你自告奮勇要給我取名字,現在可思量妥當了?”


  段雪城走在前麵,聽她問起,有意逗她,便故意擺出一臉的高深莫測,慢悠悠道:“桃之夭夭……”


  她卻來不及回答。


  樓梯走得好好的,跟在身後的腳步莫名一頓,繼而變得有些虛浮。段雪城聽出異樣,不免關心道:“姑娘可是身體不太舒服?”


  她笑容如常,隻是擺了擺手:“無礙……”一眨眼的功夫,卻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虛弱地向後倒下去。


  段雪城臉色一變,忙伸手去拉,不想有人比他更早一步將那搖搖欲墜的少女攬入懷中,緋紅衣衫掠過雕花台閣,翩然落腳於二樓,恰在定好的雅間門外。


  變故太快,少女來不及看清對自己施以援手的究竟是何人,隻感覺有一隻溫涼的手移到了自己後心處,綿柔清冽的氣息由那掌心處源源不斷地渡入自己體內,一掃自己體內的沉鬱之氣。


  她本能地抱住了那人精瘦柔韌的腰部,入手之時似曾相識的奇異觸感讓她心中一凜。


  她沒有看清,段雪城和店裏的其他一眾食客卻是看清了這個人的,原本熱鬧微喧的食香閣頃刻間寂靜無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所及之處,但餘緋衣。


  美人尚在懷中,眾目睽睽之下,他笑容明豔,緋衣如霞,朗聲接口道:“灼灼其華。”


  段雪城抬頭,正對上昨日驚鴻一麵的緋衣美人公子那雙桃花眼眸,雙瞳剪水,笑意盈盈。


  他不過輕描淡寫的一笑,也足以傾倒世人。


  小心地抱著少女同段雪城一起走進雅間,緋衣美人公子將少女放到座位上,動作溫柔細致。


  接著,他很是自然地在段雪城對麵落座,仿佛在場的其餘二人並非兩個陌生人,而是自己熟識的好友。


  “鄙人剛走進食香閣,就聽見有人喚鄙人,再一看,原來是昨日祈河之畔的兄台。你我二人不過一麵之緣,兄台竟能猜得鄙人之名,想來也是緣分。既然如此,鄙人當於此地同兄台與這位姑娘共飲一杯,以慶這相遇相識之緣。”


  聽緋衣美人說了這麽一大段,段雪城的表情先是詫異,旋即懊惱,繼而無奈,最後竟變得十分古怪。


  “敢問閣下之名?”


  “灼華。”緋衣美人泰然落座在段雪城對麵,絲毫不在意段雪城臉上古怪的表情。


  她靜坐旁觀,眼神在灼華與段雪城間來回打量了一遭,心下了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 灼華。


  原來他為自己想好的名字,是灼華啊……


  可現在看來,不請自來的緋衣美人無疑比自己更適合這個名字。


  她心下多少有些無奈,叫來小二為灼華添了一副碗筷,玩味道:“閣下倒是趕上了巧。”


  灼華看著她,笑露靦腆:“姑娘說笑了。認識了這麽久,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認識了這麽久?驚鴻一麵很久嗎?從昨日到今時不足十個時辰,是該有多久。


  她不動聲色地將灼華身上的薄春衫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看得灼華心裏直發毛,才輕聲道:


  “尚無名可請教。”


  灼華吃驚地看著她,顯然不懂她的意思,妖嬈眼色叫人好不憐惜。


  她突然正色道:“在下有一事想請教閣下,不知當問不當問。”


  “姑娘但問無妨。”


  “是這樣的,方才閣下說要慶我三人這相識相遇之緣,但不知……”她笑眯眯地看著灼華,“這頓誰付飯錢吖?”


  灼華聞言笑得更靦腆了:“鄙人身無分文……”


  “……”


  灼華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有趣得連剛受過他恩惠不久的少女都忘了向他道謝。這人看著輕佻不著調,實則舉止優雅,談吐不凡,平平常常一餐飯也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妙趣橫生。


  當然,前提是忽視掉他莫名其妙跑來蹭飯的事實。


  酒過三巡,彼此間有了了解,灼華思及自己“奪佳人名”之事實在是對她不起,也有損自己行事的光明磊落,便提議道:“既然鄙人不小心占用了雪城兄為姑娘取的名字,深感慚愧,不如就由鄙人再還姑娘一個名字,如何?”


  她饒有興致地看了灼華一眼,又見段雪城麵色如常,便點了點頭:“你且說來聽聽。”


  “慕安。”


  她心中一動。


  段雪城已至唇前的酒樽微滯。抿了一口酒,他才輕聲問道:“何義?”


  灼華笑容中的風流微微斂去,一雙眼眸如同隔了一層霧靄,空闊而遼遠。


  “心之所慕,一世長安。”


  連聲音都變得幽寂。


  宛如情到深處,反而近情情怯,欲訴還休。


  心之所慕,一世長安。


  也許是從灼華說出這八個字的那一刻起,命運的齒輪恰好嵌合,相扣,轉動。


  有時候一個名字,就預言了一生。如同宿命一般,他占了為她取的名,再還她一名,卻也點破了他與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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